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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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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风骨

周火雄

我在这里留连,忙乱的脚步踩出印痕,深浅不一。我的眼睛充满温情,片刻不敢游离,深怕一瞥之后是漫长的虚无。我甚至久久抚摸他们,急切地把自己的脸颊贴在粗粝的肌肤上,感受它们的内心世界。

古树,盘根错节,枝叶横溢斜出,浓阴匝地。风吹来枝叶的窸窣,像旷古飘来的絮语,又仿佛岁月深处温情的眼眸……

一、

脚步踉跄,想是醉了,醉在莽莽苍苍原始次生林古树群落深处。

一片叶飘落,我听到它的声息,内心仿佛受了牵扯,咯噔了一下。真是静的出奇。这是世界剩存不多的秤锤树群落。秤锤树,因其果实如秤锤而得名,国家二级重点保护濒危植物。它的发现竟然是一个机缘。那一天,2007年极其寻常的一天,中国地质大学生态环境研究所所长葛继稳一行来到了这里。他们在苍茫的大源湖边行走,竟然发现了它们。内心狂喜,只差没有手舞足蹈。温文尔雅的人儿竟然放浪形骸。

不久,这一群专家摸索着,跌跌撞撞着,再次来到这里实地考察,确认并命名世界濒危植物,世界上的首次发现,使秤锤树属植物增加了一个新品种。

古树金贵。2016年的一场大洪水几近让它灭绝。洪水铺天盖地涨起来,涨起来,将整个湖边小岛包围起来,几近没顶。哎呀呀,这可不得了,人们抓耳挠腮。旷日持久的古树保卫战就此展开……

虽然这一年的秤锤树奄奄一息,能开花结果的也仅10余棵。但是,到了年底,它竟然枝叶茂盛,变得活泼起来。灭杀白蚁、封闭保护、专人管护,林区环境越来越好,天然小苗日益增多。如今,鄂东这一群秤锤树大小植株竟然达491棵。真是奇迹。

二、

骨骼清奇,皮肤粗糙。五祖寺下面的这棵千年古樟在这里静静站立。它站了很久,仿佛在等待一个人。站在古驿道边,它迎来送往,阅尽沧桑,见证了太多的世态炎凉。

对比其他树种,我还是青睐于这株古樟树。它肤色明朗,树干粗壮挺拔,硕大的树冠荫蔽一片天地,惹得喜鹊、八哥、麻雀在这里生活。如果不是高杆上那个伤疤,它还是树中俊男、樟中靓仔。伤疤在岁月中流淌棕色汁液,仿佛英雄肉体上的血脉。

奇特的地形地貌,给这片土地笼罩浓重的不可忘怀的记忆。

由此往小溪村的坡地,至今有一片乱坟岗,那里埋葬日本官兵近百人。抢眼一看,那里没有什么特色,顶多就是一片荒草坡,那是岁月流逝的旅痕,当年隆起的土丘已经渐渐平缓,与周边地貌没有什么两样。

与之相去二十里地的柳林,同样有一座墓地,这里埋葬的是新四军团长熊桐柏。

相传那一场肉搏猩红了天幕,震撼了天地。两个多小时的厮喊拼杀,刀刃卷口,响脆一片,惊心动魄。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珠被挑出,鲜血淋漓,他大喊一声,把眼球按回,连杀两个日本人,最后倒在土砖矮墙旁……

据说日本人同样年轻,二十出头,下巴上长满毛茸茸的胡子,两个年轻人见到这副模样,立即傻呆了,立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早晨,我和我的朋友踩着露水,行走在草地上。我们沿着离开古樟树往小溪村方向行走。四野静悄悄的,阳光刚出来,勤快的人家已然冒出炊烟,淡蓝的烟雾,袅袅着,袅袅着升腾,梦幻里的童话一般。桃花刚刚盛开,村庄姹紫嫣红。

过去了七十余年,你怎么也找寻不到那场血战的痕迹。

鸟儿在树上鸣叫。

朋友指指点点:“当时新四军的一个团就驻扎在不远。有人向团长熊桐柏报告,100余名日本兵由县城奔这里而来,据说袭击的对象是国民党的一支休整部队。”

人们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急切地快速围拢在地图前。

显然,伏击是上上策。

这需要一个媒介,也就是需要一个人把这群该死的领到狭长的山道里。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半天无话。

忽然有人说,“白架子”,这个人爱撒谎,而且谎也撒得圆溜,撒得天衣无缝,他说哪里有鬼,别人会说,不错不错,鬼的确在那里,青面獠牙……

可是一个爱撒谎的人靠得住吗?有人说,不会错,他的细爹是被日本人枪杀的,这种事上他不会玩花招。

容不得多想,伏击圈划定了。队伍飞一样散落在民房的矮墙内,以及五十米开外的四面围定的青山,没有踪影。

日本人沿着古驿道走了进来。走到这棵古樟树下,歇息起来。一直鸟哇地叫了一声,拉下一泡屎,飞走了……

白架子背着粪兜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往江河村而去,很快巧遇了日本人。他似乎很怕,颤抖着带领鬼子往小溪而来,走到小溪村口,突然跑进一堵墙,不见了。鬼子发现受了戏弄,跳起来追赶。不料,熊桐柏的队伍跳出来,刀光伴着血光,杀声震天。

这是中国人斩杀日本人的典范。此例一开,人们情绪高涨,此后,日本人再也不敢闯入这片土地。

三、

论年龄,鄂东牛牧村的古樟树是树中长者,1100年,世所罕见。它站立原野,活成了一道风景。枝干挺拔圆润,皮肤光泽润滑,可惜,腰身有一处伤疤。1100年,樟树越活越精神。它已经脱胎换骨,超越自我。它不再寂寞,不再孤独,那些喜鹊、八哥与它结伴,它们把窝筑在树杈上,这让老樟树操了不少心,起风下雨,它总是喊喜鹊们注意鸟巢掉落。倒是那些喜鹊“咔咔”窃笑它的多虑,大大咧咧、满不在乎……

它是树们的榜样。有它在前,那些年青的樟树一样健健康康地活,活得有滋有味、地久天长。

两年前,一群人来到这里,站在这一群樟树前,他们竟然忘了更好的赞美词句。2020年,牛牧,这个寻常的村庄因为500年的古树就有200多棵获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森林乡村称号。

还是因为这片绿,这片土地呼啦啦生出一个雅致的牡丹园,牡丹、芍药、樱花、茶花、迎春、碧桃在这里扎根,多达30多个品种的牡丹、芍药在这里兴致盎然地开花,开得春天也一片娇羞……

四、

我常常游荡在这里。我在找寻那些古树。它们姿态万千、各具风采。江心寺的二度梅出生于晋代,它还在存活,仿佛年迈的老者,相忘于江湖;柳林乡望江村的400年古杉树,修长笔挺,居高临下,风姿绰约。据说旧时代的一位县长想给老父亲谋一个囫囵棺材,看中了这棵大树。当地人剽悍骁勇,拔刀相向。他们挖断了道路,设置了障碍,这棵古树终于存活下来;塔畈村古银杏积千年岁月的精华,灼灼其华,何其耀眼。在山野,在沃土,在大地,成为一尊绝妙的风景。它轰轰烈烈,轰轰烈烈,遮蔽了大片天空。现在,在凌寒的山野,在寒风呼啸的天空下,它面若冰霜,一言不发。其实,它的内心是多么火热。那身华贵的金色,亮了这片山野,成为这个季节绝妙的风景。银杏树,古老的银杏树,那真是难得的存在。金钱的润滑,已经使许许多多的古树被挖掘,被移走,它们住进了城市,住进了公园。这是城市对山野的另一种掠夺。在更遥远的山村,我见到更为珍贵的树种,二十年前,城市园林公司欲出价百万买走它。但是,遭到木讷的山民断然拒绝。

在东山小镇,我还看到古青檀,又叫油朴树,它有1700岁了。三棵巨大的青檀散发幽淡的阴凉。三棵,树皮粗糙,树干粗大,须三人合抱;树冠连绵,阴凉好大一片。就是这样的大树,竟然没有像样的主干,出土一米多的地方,斜逸旁出,抽出许多坚硬的枝条,成为灌木似的一簇。

五、

然而,在古树中,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是古老的柳树。那是一段红色的记忆。在柳林乡柳林河畔,数十亩柳树清新碧绿,柳林河清粼粼流过来,流过来,绕着硕大的柳林沙滩舒缓地流过,沙滩上野草青翠。鸟儿成群结队,一忽儿飞到树上,一忽儿又飞到浅滩。近百株合抱粗细的大柳树,高过云天,柳树姿态嶙峋,枝繁叶茂,款款下垂的是枝条,树枝上唧唧地鸣叫的是鸟儿……

90多年前,汪精卫摇旗呐喊,提出宁可错杀千人,不可让一人漏网,屠刀之下,乌云压城,哀歌遍野。血腥飘荡在柳林上空。

为虎作伥,大恶霸王焕庭投靠反动政府,他指使部下一进古角山,石头也要砍三刀,宁可错杀三千,共产党员一个也不放过!一大批革命志士被钉在柳树上行刑。

杀戮波及妇女和儿童。年仅12岁的儿童团员王森星被捆绑在柳树上,皮鞭和棍棒让少年皮开肉绽。幼小的森星始终不肯低头。虚脱使森星处于昏迷中。他不断说着胡话。尽管如此,敌人仍然没有对他放下屠刀。小小少年惨死在黯黑的夜幕。柳林区妇女协会委员胡赤群刚刚17岁,17岁,春花烂漫,生命的枝头刚刚萌出新蕾,那么娇嫩,那么艳丽,那么纯真,她甚至来不及爱一场,然而,敌人的魔掌已然伸了过来。敌人剥去她的衣服,用带刺的杉树棍捅她的阴部,生命的花朵就这样凋敝……

灵性的土地,非凡的历史。我的爷爷说,19322月至6月,这条河边,被杀的年轻人就有960人,绝户的300,那些日子,枯黄的土地陡然出现白生生一片坟头,格外怕人,柳林河的水哟半个月没有改变颜色……

古树森森,后人铭记。多年前,年少轻狂的我固执地以为,天下嘉木,是天人遗落人间的一片梦幻,岁月馈赠人间的温暖花瓣,星星点点,絮絮叨叨,发出幽淡的芬芳。

如今,时光澄净,终于明白,大树是大地的风骨,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不一样的色彩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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