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得新茶绮绿窗,下河调子赛无双; 如今不唱江南曲,都作黄梅县里腔。”偶尔的一个机缘,读到了200多年前一个诗人写下的句子,怔仲了一下,眼角忽然有了潮润。
——题记
哦呀呀,黄梅人就是嘴巴阔,太能说,太敢说了,竟然,竟然把浩浩荡荡数百里硕大的黄梅叫做“鸡鸣三省”。啐,谁家的鸡这么大?你家?他家?站在那里,颈脖上的毛发一立,咯咯咯——冷丁一叫唤,鄂赣皖三省听了个明白,这鸡也大的吓人噢。
这就是黄梅人。
不是黄梅人嘴巴阔,实在是想象力太丰富。
高天厚土,难掩一脉风流。
天气已经十分寒冷,风吹着,发出尖利的啸叫。偶尔有雪子落下来,打在坚硬的地上,发出寂寞的声响。野草已经枯黄。大地一派萧条。站在大道上瞭望,入眼的是水墨一样的风景。房舍,田野,树林,愈远愈朦胧,愈远愈散淡,渐渐地,成为朦胧的一线,空濛在天际。水墨大师用墨就是这样的吧,越是自然朴素,越是简单疏朗,越是散发生命的气息……
山忽然丰隆起来。是大别山,蜿蜿蜒蜒,重重叠叠,前不见村庄,后不见人烟。这山也有些怪异,一样的曲折堆叠,一样的黄土漫漫,出产却不一样,大不一样,靠近宿松一侧树大林密,怪石嶙峋。走进这段山路,行人忽然毛发耸立起来,忽然魂魄飘荡了起来,忽然脚步轻飘了起来。这片林子,这片硕大的林子,这片望不到日头的林子,让路人胆寒。树大鸟多,一惊一乍。解放前夕,这里颇不安宁,常有穷苦人家苦于生计,逼不得已,在脸上涂抹了锅底灰,乌漆墨黑,嗨地一声吼,跳出来打劫。这些人若结了伴,人多势众,更是为祸一方。匪患贻害百姓,官方不得不围剿。有一年,宿松县城外就悬了兄弟两个的头颅。贫困使然,三两年过去,打家劫舍的照旧,没有活路,横竖是个死。这些人踩着前人的乌血,继续在林子里为非作歹,混吃混喝。
不毛之地,偏又血吸虫流行。无论男女,也不论长幼,多是大肚子。这病吃得做不得。几大碗饭兮兮掠掠下去,就端着个大肚子哼哼唧唧,十月怀胎的女子一般,躺倒就睡,吃了睡,睡了吃,却壮不了身子,强不了精神。除了肚子大,全身骨瘦如柴,肋骨一根根,一根根看得分明。这病人畜共患,牛粪里可查处虫卵,实在怕人。直到解放后,共产党整治水患,治病灭螺,血吸虫才渐渐消亡。
一样的山,临近黄梅一侧,却草黄树稀,癞痢头上的毛发一样稀稀疏疏,屈指可数。有一年林业部部长路过黄梅,部长有些内急,下车小解,窸窸窣窣之间,有了几分快意。举目四顾,忽然咿呀起来。这一咿呀不要紧,前来接驾的官员急出了冷汗。部长发现了宿松和黄梅造林的差别,一样的山,到了黄梅就不长树?这还行?当然不行!一通批评。部长一走,黄梅造林风起,不仅造林,还建起林场来,林场名号界子墩。
我行走在界子墩。四十年过去,这里已然成了画廊,成了花圃,成了游园。远山墨绿,近山叠翠。一片片碧绿,一片片桃红,一片片鹅黄,它们层次分明,五彩斑斓。俨然是花木的世界。
村支部书记老高说,一年年的坚持,一年年的孝子一样侍奉,这里已经成了苗木大世界。全县百分之六十的苗木来自于界子墩。香樟、红叶石楠、金桂、铁树、牡丹、映山红、红檵木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一年年,一月月,一班人在这里驻扎,四十年没有变动,硬是造出了天翻地覆,造出了水绿山秀。
苍山翠岭,郁郁葱葱……
黄土漫漫。道路没有声息,一派宁静。远古时代它是这样的吗?我想起马蹄的得得。是的,是马蹄,它跑过这条驿道,应该惊起阵阵灰尘。得得,得得,马匹渐渐远去,隐没在岁月的尘埃。
得得,得得……
这就是停前驿的前身。
但是,这条繁忙的驿道沉寂了。不见马匹,不见辎重。四野是黄土,是野草,是生长着绿色庄稼的田野。我曾经想象它的繁忙,但是,怎么也不能与眼前的静寂相关联……
地处吴头楚尾,北依大别山,南临扬子江,自古为长江中下游陆路交通之要道,史书这样记载它: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宋苏轼谪贬黄州,由河南开封,沿古驿道往商丘、新县、湖北麻城、柳子港、团风抵达黄州。驿道在古代主要传递文书,调动军事。至清光绪二十一年驿道才兼带民邮和旅运,由官用改为官民合用,曰“驿运”,“公路”之说,即源于此。
《黄州府志》载:黄梅县驿道有两条,一条为黄州府管理,即府治东驿道。一条为黄梅县管理,即县治驿道。府治东驿道,由广济县的双城驿前之双桥入境,经大河铺、金钟铺、县前铺、柘林铺、土桥铺、三渠铺、毕家铺,至安徽省宿松县的岩子铺。沿途有双城、大河、西河、土桥、龙须、停前、清江河等桥梁建筑。境内全长八十多华里。
与黄梅停前紧邻的是界岭。界岭没有岭,是一条街。一街住两县人,两县人共饮一河水。一街人却说两样话。啊,哪两样话?当然是黄梅话和宿松话。这些人也通婚,也互相走动。有一回,黄梅这边娶媳妇,一个宿松女子过来喝酒。席间,几杯酒下去,这女子脸上有了红润,忽然,她哜哜嘈嘈发出了感慨:“呀,都作声气,就我宿松不作声气”惹来满堂大笑……
这条街委实太小,小得可以没有名字。当地人为了口头上的方便,直呼其界街。界街不算长,最多也就三两里。曲里拐弯,绕来绕去,还一波三折,这样转过来转过去,忽然就到了一弯水塘边。站在水边伸脖一望,鸭子拨弄着翅膀,呀呀乱叫,惊得塘水也不得安宁,波纹喋喋,水体晃晃悠悠;稍稍远些的是一望无际的略显静谧的田野,荒疏的远村和浩渺无涯的天空。
界街已经颇显苍老。你看,街道两侧的店铺已经豁了牙,缺了齿,千篇一律的两层小楼迎面的铺板已经龟裂、老化,木屑正成片掉落,蚂蚁、小虫把它当作了操场,安心在其间操练。有些铺板日久天长,竟然萌发了小小的、细密的菇朵,它们安静地开放在岁月的深处,偶或绽放一缕微笑,好苍白。一篷仙人掌在二楼的阳台上张望。它在等待主人归来。但是,主人确切走了,走得从容,走得那样坚决,以致数十年都不曾回头。这一蓬仙人掌依然在岁月里安静地等他的主人。泪水蔓延,一条根顺着泪腺顽强地、执着地在墙的缝隙里扎下了根,不但扎下了根,还开出了艳丽的花朵,几分凄艳。
旺盛的生命力啊,你叫我无话可说。
石板路还在,线车走过的痕迹还在。深深浅浅的石槽仿佛就积满岁月的尘垢,一搓就能搓出一把,黑乎乎的,油腻着呢,拉拉杂杂记载老街的陈年旧事。
安静的界街因为好事者而闹热,而生出事端。
1968年,文化大革命烽火连天。黄梅被两大势力占据,一曰“鄂梅三司”,一曰“钢农总”。界街的好事者不肯闲着,一部分加入“鄂梅三司”,一部分加入“钢农总”。两派有枪有炮,各据山头,言语不和,指桑骂槐。这些话传过来传过去,传到了头目的耳朵,事端就惹大了。一日,两派皆在酒楼喝酒,喝着喝着,脸色发白,话语就裹挟火药味。双方跳出酒楼,在狭窄的界街两端站定,掏枪就打,英武的作派,乒乒乓乓,枪弹吓得人鼠窜……
有界街人穿针引线,“鄂梅三司”与宿松县“红造会”热络起来。他们称兄道弟,呼朋唤友,在界街喝酒,你一碗,我一碗,脖子一梗,一碗酒滴水不漏就倒下去,喝得畅快,喝得硬气,喝得豪气。喝罢就唱,唱黄梅戏,张口就来。“十指哩尖尖,搭上姐的肩,心中哎有话,不好言……”
一方水土,一方豪情。酒后的豪放,把黄梅的风情表露无遗。
这年的夏天,“鄂梅三司”头儿带80余人的武斗队,浩浩荡荡,杀奔宿松县而来。哥们的宿松县“红造会”成立一周年,这样的好日子,不能没有“鄂梅三司”捧场,不能!。可宿松县人武部和当地驻军居然叫“鄂梅三司”夹着尾巴,不要张扬,什么叫夹着尾巴,什么叫张扬,鸡巴狗带皮,啐,造反有理,东风吹战鼓擂,现在究竟谁怕谁?不但要去,还要声势浩大地去。
6月10日上午,“鄂梅三司”出动汽车6辆,武斗人员300多人,前呼后拥进入宿松县城,人武部和驻军拦在要道,不许他们与“红造会”聚合,这不是造反吗?造“造反派”的反,这还了得!双方站在街上,你推我搡,发生冲突。混乱中,催命鬼开了一枪,人武部一名战士倒地,嘴巴擦在地上,年轻人浑身是血。随即,双方枪声大作,乒乒乓乓,叮叮咚咚,子弹像爆豆一样密集。这一场大武斗,黄梅被打死4人,打伤8人。之后,这些人腥红了眼睛,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砸了宿松县人武部和解放军621 部队驻军招待所,抢走轻机枪3挺,冲锋枪19支,手枪8支,军衣、军被等126件。打伤解放军指战员83人……
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一群老实巴交的汉子惹下天大的祸事。
许多年了,那个被流弹打死的孩子的坟头已经长出了树。他死的时候,才十八岁出头,他的母亲,那个矮小的女人清明来祭奠他,哀哀地哭……
又过了许多年,对面的高坡上,新增了一处坟茔,那是一位年轻的战士,他倒在新武器试验场上……清明节的时候,他的墓前有许多人祭扫,有学生,还有机关干部。
岁月的脚步从容向前。春天,草儿萌出了新芽,春风一吹,草色一日三变,呈鹅黄,呈淡绿,呈深绿。仲春时节,芒草抽出饱满的穗,一穗穗,好饱满,淡淡的一股甜香味。芒草开出的花是雪白雪白的,一大片,一大片,硕大的白色海洋。我知道,那是大自然对游魂的祭奠……
高天厚土,一脉流韵在流动。有人唱起黄梅调:十指哦尖尖,搭上姐的肩,心中噢有话,不好言……
空旷。幽远。
哦,黄梅。梦里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