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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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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遗落在尘土里的记忆(二)

大别山千里奔走,实在有点累了,这一路迷迷瞪瞪,萎靡乏力,走到鄂东黄梅地界,突然打了个激灵,从怔忪中睡醒,它警觉起来,精力暴涨,发一声喊,躬身突起,虎啸龙吟,于是,奇峰秀岭呼啦啦险峻起来,四野一抹苍青。

山体更加丰隆,山色更加幽深,突兀而起的沟谷斧削刀劈,高耸的更加高耸,坚挺的愈发坚挺。天光下,一抹苍凉。天籁的回音在山山岭岭回旋不绝。远处苍灰的大青石上布满道道,那是流水的旅痕。 

一个人背了好大一卷绳索,嘿咗嘿咗,颇有些吃力,他蜘蛛一样攀爬在壁上,荡过来,荡过去。真的像蜘蛛。一个蜘蛛人。“哦嘁,哦嘁”,终于看清了,远处还站着一个人。看不清他的面部,树荫遮挡了他。这个人是他的同伴,似乎又是蜘蛛人的眼睛,正指挥他不断调整方向,让他荡过来,荡过去。是采摘石耳的吗?这里的石耳有些特别,妇女产后出血用它来煮汤饮用,没有不效的。

青石。流水的印痕。每年六月后的汛期,长江以北连雨绵绵,大别山的这一段也没日没夜呼天抢地,大放悲声,流水走在石壁,轰响连天,声传十里开外。我曾见过崖壁,它的底部深深洼进,不知几十丈深浅,崖上青草叠翠,高过人头……

这实在是一个奇特的地方,站在主峰,一脚跨过两省,左边是安徽,右边是湖北。一株极其普通的树,落下叶子,却分散在三县,安徽的宿松县,湖北的蕲春县和黄梅县。

山高林密,唯有一条官路。这条官路北联蕲春向桥,南接黄梅宿松。再难行的道路也有商客。明清两代的客商就顾了挑夫将湖北的盐送过界岭,运往蕲春、罗田,再把罗田的板栗、茯苓运回黄梅。漫漫管道,攀爬着挑夫皂色的背影,阳光把他们的背影拉得修长。沙沙,沙沙,箩担与箩索摩擦的絮絮叨叨不绝于耳……

雪子密层层落下来。路上是雪子的舞蹈,叮叮当当,叮叮咚咚,既枯燥又单调。为了看山里的春天,我曾经于初夏跟着开车的朋友来到了通往蕲春的山里凉亭。沾着草叶的味道,我们在亭子里聆听茶与禅。沸水流过紫砂,滴落在青灰的茶盅。热气还在缭绕,茶香已经进入肺腑。一吸清新,再吸怡神,三吸心魂荡漾。一盅见底,一道水线激起涟漪,茶香又萦回在案前。

茶香缭绕,愉悦在心中回荡。茶香撩动思绪,茶韵渐渐丰满,潮起的诗情奔涌在咽喉。之后,是自由的吟唱。

路,让春天常驻。

明清以来,这个亭子垮了又建,建了又垮。岁月的风雨不曾摧垮一代代义务送茶人的茶韵一样的民风。一把壶,几个杯子,一个暖水瓶,讲述的是义民祖孙几代人的暖心故事。再冷的天,这里的路人都有茶喝,官路上的这一笔如此斑斓。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长。闷热久了,向往清凉的心自由滋长。

到山里去,到凉亭去,到李牌楼去,到天上沐浴清风雨露,给自己最美好的灵气。

那是最美妙的夜晚。四山静寂。望江山在夕阳下一派明亮。农家院落前,隔一条马路,是大片大片的草坪。太阳还没有落下去,很多不知名姓的人已经搭起了帐篷。我行走在望江的公路上,耳边是单调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候有人喊,看,星星,好大的星星!真的是,好大!一颗,两颗,啊,好多,分明就在眼前闪烁……最近的距离,最纯净最少纤尘的空气,让这里的星星又大又亮。

夜色渐渐浓重。人影幢幢,语声不绝。汽车灯光不时划过夜空。商品经济的时代,山里不寂寞。

有山必有水,山水总相依。苍莽的古角山汇聚一脉柳林河,四季流淌。

亮汪汪的河流就这么弯过去,扭过去。

河床上多卵石,铺排着,叠摞着,延到岸塍,伸往水底。于是,水便跌宕,跌宕出一路活泼的清响与涟漪儿来。

岸畔杂生野草花,四月的烟雨润开了无名花草的骨朵儿,就有很清淡的氛芳四围里漾开去,漾进临河顾影的三两户人家。那房檐差不多被柳丝掩遮了,这柔韧的枝儿条儿就这么垂在檐前,实在是上好的门帘呢。河道蜿蜒着一路伸往山里,上溯愈久,那地势便愈陡峻。河水清冽。日光照映河面,斜生向河床的野草花在日照下生发熏人的温馨。蜂儿很勤勉,一簇簇一团团花朵上差不多都有它的翅影。

愈往山里走,散居于两岸的人家愈见稠密。屋场不大,三两户团拢在一块,都面水依山,墙是土砖墙,瓦是铁黑色的小片瓦。前有院,后有坪,院是篱笆围就的,缠织满了攀援型植物,乍眼看去,院墙整个的是一面绿的屏风。屏风上挂有花,一年四季中三季有开不败的品种。山里的气候好,植物的叶色便相跟着见鲜亮,油绿肥厚的叶片跟奶液中濯洗过的一般可人。

听到脚步响,主人笑着搓动厚实的大手迎候。狗在檐下先听到了声响,坚竖起黑中杂花的尾咻咻蹿跃,主人的掌就势拍在它的脑门上,于是,那气势就被煞下去几分,终于悻悻的夹了尾,卷缩在檐下,继续它的清眠去了。

一双手捧了茶递上来。茶是沟边自种的,看看绿的芽子长出就随手采了,聚在一起搁锅里文火揉制。待客自用全是它。望一眼土坯房,不多的几件家什明晰的留在眼底。

由柳林河再上溯十里,便有满眼绝壁兀立,不生一茎野草。河水一声惊呼,失足而下,跌入深潭,激出满沟满壑的回响和潮雾。要上到绝壁上去,需弯弯绕绕的走一段羊肠似的缠曲的山径。壁上有极开阔的山地,山地间有匠人凿出的石块,它们被码摞着,码摞成一方古城堡。这就是清代胡腾率领的起义军驻地。

往北望去,有峰与绝壁相应龇向穹庐。山尖陡削,仿如一支倒立的笔峰,被当地人呼为“扯旗尖”。立在峰巅,扯起一面帅旗,四山立时可见旗旌。当然,眼下的峰巅并不见旗旌,连拾柴荷担的樵夫眼下也不曾见。在古城堡右侧,有峰名曰“古角寨”。寨上有巨石如奔骏。相传这石马上当年有号兵朝暮发布号令。胡腾性情刚烈,剽悍好斗,他个头不高,却力大无比。还没有出道时,他与人打赌,说是能扛起一只石磙。乡村的稻场围拢许多人。夹七夹八,议论纷纷。年长者说,你是做梦吧胡腾,真是鼻涕佬,这只石磙少说也有五百斤,你有多大的能耐?你以为是往墙上搭一泡鼻涕吗?吹牛皮不上税的东西。胡腾二话不说,走近前,弯腰半蹲,右手胳膊反背一捋,一把将石磙夹紧,吼一声“起来”,一个趔趄,身子晃了几晃,终于立稳,那只石磙竟然被拔地而起,夹在腰间。一只手张着,优雅地在稻场转了两转。一片喝彩。复弯腰半蹲,那只石磙竟稳稳立在地上,一晃不晃。

就此一回,再无人敢奚落胡腾。走路遇见,远远打招呼:“胡爷,你吉祥!”

相传胡腾生有半只翅膀,每次征战归来,只需纵身一跃,其间便是千里之遥,而过程的完成只需一座山峰作踮脚石。清咸丰七年,这位传奇农民英雄,在一次征战中,遭遇曾国藩的军队,全军覆灭。战乱当中,他被人砍断一条手臂,流着血,藏进一个老妇人的灶屋。军人的喊杀声,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一群军人凶神恶煞包围了院落,他们看到了滴落在地上的血迹,立即吼叫起来。老妇人从容不迫,手里拿着宰杀好的母鸡,放在院外的石头上,母鸡还在动弹……

围拢的士兵迅即散去。

半年后,胡腾行走在宿松县街头。一只斗笠挂在右肩。斗笠遮挡着残肢。这时候有人喊,胡腾,抓住他。

人群围拢来,脚步声中,人群黑压压的一片。胡腾跳到一块石头上,越过黑黢黢的屋顶,跑进田野。不熟悉环境,他跌跌撞撞,沿着一条芭茅小巷乱走,小巷尽头,是干涸的池塘,上面覆盖了好些水草,眼看后面追声已急,胡腾一个腾跃,但是,他跳进了沼泽地……

英雄日暮。这一条硬汉在泥水里扑腾,竟是越陷越深,越陷越深追兵已至,乱纷纷的刀光。胡腾大叫了一声娘啊,我走了,割断自己的脖子,血喷薄而出……

三天后,他的头颅被挂在宿松县城墙垛上。

胡腾的时代就此结束。胡腾没有后人。但是,胡腾没有后人吗?

柳林河汩汩流淌,冲过了古角山,皈依于大江大河。胡腾的传奇像一脉河水,铺天盖地,成为民间血脉里喷张的情愫,成为不灭的颂歌。

三十年代初,这里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

柳林河最初不叫柳林河,叫古角河。大革命时期,这里的柳树林里杀戮了数百名英烈,其中的一天杀戮了90人,烈士的鲜血流出柳林,染红了河水。

这条河改名柳林河。

这场杀戮竟因一人而起。这个人是谁?王焕廷。王焕廷出生在古角河畔的王敬湾。王家世代务农,老实本分。土生土长,一个普通农民为什么做下惊天的大事,留下巨大的血债?

王焕廷身材魁梧,力气大,饭量也大得出奇。力气大的说法据说来自于挺棍。挺棍是古角山人的一项健身习俗,一根粗壮的檀树棍,挺棍的双方各执一端,单臂挺直,相向用力,依前进与后退定胜败。王焕廷一上来,双目四下里一扫,立即嘻嘻哈哈笑了,大笑,笑得真他娘的刺耳。这笑声让男人们不自在,脸色白一阵,灰一阵。上苍怎么就生出这种鬼东西?紧接着,旋风一般把村里的壮劳力悉数挺翻,焉头鸡一样败落,做声不得。力气大,饭量大,吃起饭来吓人,饭菜用陶钵装,一钵不够,两钵,吃完,舌头伸进钵底,双手捧钵一转,钵底干干净净。父母没有多余的粮食填他的肚子,只好及早把他送到大户人家做工。

最早是给村里的屠户杀猪卖肉。屠户家的猪下水差不多都留着,油水足,不缺吃的,王焕廷嘴巴能说,顾客渐渐多起来。王焕廷很是滋润。守着肉店,他卖肉,屠户的女儿收钱。一来二去,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有了默契。一日屠户老两口去小池走亲戚,夜黑还没有归来,早已眉来眼去的两个年轻人猴急猴急爬上床。

这年腊月二十九,他用一根草索,吊回了几斤肉,竟是全年的薪酬。

他骂屠户不是东西。

隔年,王焕廷不做屠户,做纸。纸是土纸。山里不缺竹子,砍伐下来,大裁大削,放进水碾,破碎成纤维,再在石灰池浸泡,泡成糊状,捞起来就是纸。这纸写不得字,是包装的衬纸。

王焕廷又不自在了。做纸要泡在石灰水里,赤着手脚在灰池里捞,大暑天,太阳多毒啊,池塘上蒸下晒,汗水就没有断过,而且,站在水里,石灰水死人一样发出恶臭,只有鬼能够忍受。

偏偏这时候屠户找上门来。屠户女儿的肚子早已显山露水,不得已倒贴一笔嫁妆把女儿送上门。

于是改做搬运工,运盐。一辆独轮车,一边搁一麻袋,就是一千斤。从宿松到黄梅,一趟赚取半个银洋。这一年,王焕廷发了一笔意外之财,暴富起来。暴富的缘由林林总总,有人说,他走夜路,捡了人家的包裹。有人说,他打劫了盐商的钱财……

民国二十年代,古角河边突然盖起了一条街。这条街又叫老铺。他夹杂在两座桥中间,故又称桥铺。这条街以及街上的屠户、药店、盐店老板都是王焕廷。

钱多惹事。钱多坏事。古角乡团总没有读过多少书,却知道人向利边行。一来二去,王焕廷与枪还与人命扯上了关系。最初的人命是桥铺边卖茶的老头,老头一家三口,靠卖茶为生。王焕廷找到他,掏出两块银元,叫他搬走,他要盖铺街。按说这茶铺土墙草棚,灰头土脸,也就值这个价。可老头犟性子,死活不依。团总说,哦荷,古角山敢说不字的还没有生出来。夜晚,一把无名火把茶铺烧了个精光。老头气急攻心,不久躺倒,一命呜呼。

官商勾结,桥铺一条街火红的不得了。

赤卫队老早就瞄准了王焕廷,几次要下手,却苦于没有机缘。一次,队员决定半夜起事,傍晚却下起大雨,古角河水急浪高,队员过不了河。再一次动手,王焕廷去了九江。人们把王焕廷的小老婆五花大绑,连人带钱粮带走。谁料想绳索勒得过紧,这小女人不经折腾,从牛背上解下来已经闭气……

王焕廷就此与赤卫队结下深仇。他发誓,进了古角山,石磙也要砍三刀,三岁孩儿要杀尽,免得将来又革命。1931年夏天,柳树林里,被杀头的革命者多达900余……

黎明前的魅影没有扼灭掉希望的火种,反而引发冲天烈焰……

柳林河跳荡着,向前。暮春时节,我走在河岸,卵石堆叠,色彩斑斓。狗尾草抽出了青嫩的穗,青幽幽的,一片,一片,连绵到遥远。

我听到梦里的歌吟,低沉。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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