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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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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遗落在尘土里的记忆(四)

那些遗落在尘土里的记忆

——鄂东黄梅纪实(四)

周火雄

古角河流经停前地界,忽然打开了眼界,宽阔起来,敞亮起来,和缓起来。河床平坦,水流在这里有了性格,不再乖顺,不再被牵着鼻子东向而行。它在这里使起性子,奋力一搏,划了老大的一个湾,河床深挖,卵石堆叠,砂石在流水里闪烁,那水流就就有了漩涡,有了波纹,折射出阳光的五彩,闪闪烁烁,闪闪烁烁,好看极了。东河岸紧邻山体,水下乱石林立,河蟹、鳜鱼、鳊鱼游荡其间,繁衍生息,炎天暑日常有人下到河床,他们在水里用双脚踩水,如履平地,凸出半个身子,双手张开,猛力向下一按,水花翻腾,水响如鼓。这就是黄梅民间的水鼓。水下巨物受到惊吓,乱纷纷钻进石缝,冒出好长好长的气泡。水鼓佬嘿嘿一笑,沿着水线,沉到水底,在水波平息,你疑心水下生出什么乱子,却冒出一个人头,这人嘿咗嘿咗走到岸上,拖出十来斤的鳜鱼,乳猪一样铺展开肥大的肚皮,在岸上扑腾……

水鼓佬也有失手的时候,人家说,那是报应,他杀生太多,那些鱼啊鳖啊蟹呀的魂魄都找他,向他索命。有一年,大水过后,水鼓佬站在岸上,一个跳跃入水,却再也没有起来。他的头插进石缝。被人救起时,已是伤痕累累,肚子被流水一泡,发起胀来,鼓起老高……

岸畔是烟柳,无尽的柳树伸展腰身,延向河床,这流水就有了朦胧,有了阴昧,有了婉约,有了美女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种韵致。

我出生的前几年,这里发生了一起大事。数万名民工吃住在这里,他们盖起草棚,搭起炉灶,脚踏实地过起日子来。他们打起灯笼火把,日日夜夜,劳作不息。他们搬来停前巴茅山的黄土,垒起水坝,拦断古角水。宽阔的坝基上,这些人唱着夯歌,垒一层,夯一层,夯歌传得遥远:“手提石硪重千斤,哦嗨,打一下啊哼一声,哦嗨;高高起来,哦嗨,重重打啊,哦嗨,众人打硪要齐心,哦嗨。打一层来又一层,哦嗨,芝麻开花好前程,哦嗨;千斤石硪好好打,哦嗨……

村庄在烟柳深处。不大的百十户人烟,依山傍水,围成好大一片屋场。屋场无多少特别,名叫周井,却有三百年历史。三百年中,周井总工出了几个有些头脸的人物。这些人物至今挂在乡人的嘴上:“哦嗬,你这话说的好呛人啊,洪浩爷在世你看看,有你毛猴说话的份?靠边吧鼻涕佬”“方圆百里哪个不晓得洪浩爷”!洪浩名声的威势由此可见一斑。我七八岁,渐渐明白事理,对洪浩的认识也仅仅一团模糊,无非是一栋栋青砖建筑,一排排雕梁画栋的屋宇,还有那些被分配到各家各户的红木家具,它们毫无生气,仅仅给了我一些过往的显赫和富庶的印记。“这是土改分的,洪浩爷的家具”。祖父抚摸红木条几,这样跟我说话。那条几也没有多少特别,至多是完整的原木雕刻,四条腿形如马腿,韵致悠然,油漆甚佳,光泽澄亮。

洪浩爷的坟墓在一片核桃树林里。一片青灰花岗岩碑石围拥的坟茔,碑石上竟然没有一个字。

后来读书,再后来写作,我试图在县志上寻找他的名字,终未如愿。这个人生前低调,不肯在家乡显摆。据说他的穿着简陋至极,一件月白布褂补丁叠补丁,却肯散布钱财,救人于危难,以致他在九江江州有极好的名声。他就读于清代法律学校,毕业后成为最好的讼师,在天津、九江有很响亮的名声,并得学友指点,学习理财经营,沿着长江要道港口,开办了几家树行,轰轰烈烈做起生意来。一次,他的伙计从重庆贩运树木。这些粗大的圆木被扎制成巨大的木排,自重庆沿长江漂流而下。夜晚,江流推动木牌一路向前,它们哼唱着,发出低沉的声息,像是野兽的哀嚎。木排走到九江,正逢黯黑的夜晚,江上灯火明明灭灭,极其朦胧,木牌一路向下,恰好把一条船撞得稀烂。对方告上九江府,洪浩递上一张纸,就是这张纸让船主败落下去,作声不得。那是一张什么纸?后来有人说,这张纸写的是这样一行讼词:排如山,船如鸟,请问是鸟让山,还是山让鸟?

一生风风火火,直到年迈,才回家盖房修院,过起日子来。

那些青砖青瓦的房舍,那些条石垒砌的阳沟,那些飞檐翘垛的雕饰,带着洪浩的印迹。十多岁的时候,我走过小巷,这时候,我看到青砖上布满青苔,一块块,一撮撮……

据说他走的那一天,轰动了黄梅半个县。出殡的队伍排了三四里,招魂幡和夹七夹八的幛布遮蔽了天日。

洪浩走了。他带走了一个辉煌的时代。之后,他的后人一落千丈,先是儿媳吸食鸦片,继而子孙盗卖家财无所作为,再后来土改,儿媳被划为地主,那些个炫耀祖上阴德的家财被分给各家各户,真的是一光二净……

文革前夕,这家人常挨斗。脖上挂着个牌子,纸写的,站在群众会场前,低着头。有人这样催逼洪浩的儿子认罪:“说,你总工娶了几个老婆?”“没,就一个”!“为什么就娶一个”?“开始也想多娶几个,这个鬼东西教会我吃鸦片,说是比小媳妇更好”!“后来呢”?“后来吃烟上了瘾,对女人就没了兴趣”他说的鬼东西就是他的老婆水仙……

我上小学的时候,这家人总是低着头,粗布衣衫,别人出工,他们也出工。其实,他们是什么也不会。我的祖父曾经摇头叹气:“这哪是做活,花里胡哨,鬼看见要哭一场。”

水仙爱唱。不批斗的时候,她会坐在太阳下哼唱,差不多都是采茶调:栀子花儿喷喷香,情哥插在姐头上,叫姐莫在人前走,人又标致花又香,想死几多少年郎……

越发不招人喜欢。

读过许多书,却做不来农活。一到出工,就挨队长骂:“水仙,你是猪吗,稻茬割高了,割高了,你看你的懒腰,蹲下去”。水仙蹲在地上,半天不起来。

她的那个男人也是一副孬样,挑起两个半桶大粪,腰身佝偻着,双手拼命上举,偏偏又总想换个肩膀,却不料把粪桶嗵地摔在地上,一身大粪臭气熏天。

这真是难为了他们。对比批斗,这种农活似乎更为艰难。有一次,割稻,水仙就问队长,什么时候开批斗会。队长忙得焦头烂额,一听这话,火冒三丈,骂起来:“吧丢喂,真是现世宝,农忙季节,鬼才有心思开批斗会,二百五”!

水仙的三个儿子人高马大,成分高,找不到媳妇。你这样不行啊,总该留条根吧,将就一点,别太挑剔。有人好意劝诫水仙。那样的一个日子,有人给老大书汉领回一个,黄毛丫头,却是聋子。她叫秋。第二天,有妇女故意问秋昨夜跟谁睡的觉。秋说书汉。这人接着问书汉好不好,秋摇头说不好,夜里总是往她身上爬,压她。于是,小巷里轰的一笑……

老二,老三没有成家,他们跑到九江江州,给人放牛。据说是老头洪浩当年留下的恩德。这家人记得前情,执意在帮他们。春节,老二和老三回来,带回不少钱粮。第二年,老二在江州招了亲,留在了江州……

后来,书汉添了孩子,两个一男一女,皆白净漂亮。

村人说,这家该转机了。

我出门在外,偶尔匆匆回村,见到水仙,已经苍老不堪。冬天,她和她的男人晒着太阳,烘笼搁在膝上,鼻涕拖得老长。当年洋学堂的公子、小姐已经没了踪影。

久远的乡村梦幻一样,在记忆深处飘荡,偶尔凝结,激发出火花来,闪现一两个活跃的身影,极其鲜活。

钱毛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离开家乡那年,钱毛已经死了。他关紧了门窗,一个人睡在床上,走了好几天,没人知道。有人记起他的梯子还没有卖,正等着花钱,兴许能够捡个便宜,就隔着窗户喊他,一连几声,不见回应,觉得不好,喊来几个人帮忙,门被卸下来,他已硬挺挺地没了生气。

他是孤老,没有娶亲,更没有子女。据说年轻时也相了几个,都没能成器。有一回,媒人给他引来一个女子,宿松人,长相也还端正,说话也很得体,这样的一个人在钱毛家住了两天,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哭得眼泪婆娑。

除了空荡荡的一间屋子,钱毛的模样还是出众的,面孔白净,书生意气,说话处事,温和斯文。他是读过书的,脑子里装满了妖魔鬼怪、狐仙海神一类故事,一张嘴巴又能说,夜晚,他的那间屋子就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奔着他的那些鬼怪故事来的。夏天的夜晚,在星星底下,聆听公子遇难,小姐出手相助,后来就忽然发迹,金银满堂,左仓装金,右仓装银……少年的日月因为这些故事有了虚幻,有了梦想,也有了美好。

后来,我读书写作,才发现他的故事全然来自《聊斋》和《醒世恒言》。

他是文化贫乏时代的乡村文化传播者。

讲了一辈子“左仓装金,右仓装银”的故事,最后,竟然连一副棺板也置办不起的钱毛就这样走了,走得悄无声息,走得干净利落。

我记得他的坟墓在乱坡地上,那里长满野栀子,春夏之交,漫山遍野开放,雪白的,一大片,一大片……

许多年以后,我记得那里埋葬一个文化人,他的名字叫钱毛。

在我的尘封的记忆里,还有一个黛黑的背影。这样的形象说不上喜欢,曾经,我不知道怎么勾画他,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人的形象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流畅……

他是海。

我正上小学的时候,海已经年逾古稀。他是周井人,因为家里有几十亩田地,且又租给佃户,被划为地主。土改时,被赶出了村庄,居住在偏远的山下。老两口住一间茅屋,开几亩荒地,就这样过日子。

除了种地,他还捡粪,拿到附近生产队换工分,挣口粮。每次捡粪,经过村庄,他会短暂逗留。他也是祖父的常客。祖父招待他的是一袋黄烟,烟笼雾罩,家常就慢慢展开。

海一身黑黢黢的装束,无论春夏秋冬,膝下皆打着裹腿。

海捡粪很特别,别人不捡的,他捡,都是狗粪,臭气很大。我不知道祖父为什么对这样一个人恭敬有加,给他装烟,给他续水,还要留他用饭。

海是在一个早晨走的。他走的时候,村里管事的忽然良心发现,把他的灵柩请到了祠堂,据说这样死去的人的灵魂能够安祥。出殡的日子,忽然来了一个壮硕的男子,他身材笔挺,穿着军装,只是没有领装帽徽。站在棺材前,他没有跪倒,也不肯在腰间围上草绳。棺材起动的那一瞬,一个人在他的膝后踢了一脚,他才趔趄着,跪下去,却是嚎啕大哭,满面泪水……

他是海的儿子。读书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据说在部队是军级干部……

海的墓地没有石碑,岁月的流逝,水土流失,加上没有人祭扫,坟丘慢慢平缓了,消失了,与土地没有两样,但是,有人知道,他是黄埔的学生……

高天厚地,一脉风流。

古角河静静流淌。阳光照耀河滩的砂石,发出粼粼的波光,一个女子行走在岸畔,她哼唱乡村的歌谣:

十指哦尖尖

搭上姐的肩

心中有话不好言……

河岸烟柳依依,流水哼唱着,流向遥远。原野更加安静,岁月在冬至,草儿已经萌出鹅黄,我听到春的脚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振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湿润了。

回过头来,我的故乡在林荫深处,朦胧,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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