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
一、
古角河流入停前地界,立即放开了手脚,没有了束缚,这情形,仿佛挣脱缰索的牲口,倏忽离开羁绊,鬃毛竖立,咴咴叫了一声,撒开四蹄,欢快地奔腾向前。
河床更加开阔,愈发没有了规则,忽而向东刀砍斧削,忽而又向西剑拔弩张,裸露的半边河床在阳光下蒸腾起紫色雾霭,缭绕游弋,变幻朦胧,另一半河床深深切向幽蓝的流水里,叮当作响,时而一个大回环,时而一个跳跃猛然向前。
少年时期,半边有水的河床是我们的嬉戏之地。弯腰在水里摸索,当可在河床上密布的水草里轻易找到河蚌,一捡就是一个,一捡就是一个,小半天,一篮河蚌沉沉的坠得竹篮变了五形。若手顺,河里还能摸到虾,摸到黄角鱼以及砂砾钻。虾是老脚虾,约莫二寸长,紫褐的身子,憨憨的样子,极为乖巧,不像鲶鱼和餐条,性子急,三两下蹦跳到水里,失去影踪。关于河蚌,停前街人想象油腻刁钻,又口臭,有促狭的男人把它与女人的性器相关联。闲时相聚,有人说讲个故事逗个乐,立马就有人说,从前有个窈窕的女子在河里摸河蚌,这个女子弯腰在河水里摸呀摸,这一摸,倒把自己弄得前突后翘,乳房高耸,屁股轮廓分明,真的是要模有模,要样有样。讲故事的挤眉溜眼一番,接着说,一个和尚,恰好一个和尚路过这里,见到这番景象,不免心里猫爪抓,痒痒得不行。和尚站在河边迈不动脚步,看着女子憨憨地笑,笑得女子心里发毛。和尚说,小姐贵姓呀,女子说,免贵姓郭。和尚忽然有了灵感,挑逗说,小姐本姓郭,河里摸蚌壳,篮子装不下,胯下夹一个。女子不恼也不骂,礼貌地问师傅你贵姓,和尚知道这是要挨骂的,不回复。但是,女子说话了:和尚本无姓,头上光淋淋,颈上一撮毛,底下光文身……
二、
出古角口不过两里地,便是老街停前。
西汉时期,古角河流到停前地界称清江河。老街的东头有一座桥,名叫清江桥,桥的西端有四五房人烟,房前是路,路后是一片竹林。这个有人烟的西端又叫桥头根,这话很形象,把桥比作大树,桥的桩基不是根吗?是根,有根,桥才稳固。小时候放学,跟几个同学走进竹林玩耍,每每在竹林里掏摸到鸡蛋。
停前镇是古老的驿站。为什么叫停前,当地人传说这里地处吴头楚尾,自古为长江中下游陆路交通之要道,又是鄂东的尽头、边界,湖北最先看到日出的地方。这片辖地往西是湖北官道,往东就是安徽,更是省道的止点,到了这里,官差停止前进,人们称这里停前。
史书这样记载它:宋苏轼在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谪贬黄州,路线是由河南开封,沿古驿道往商丘、新县、湖北麻城、柳子港、团风抵达黄州的。往南则要由黄州经浠水、广济、黄梅、停前过安徽。可见由北至南经黄梅而达江浙的这条驿道的历史之悠久。这条驿道在古代主要为传递文书,调动军事而设的。至清光绪二十一年驿道始兼带民邮和旅运,由官用而变为官民合用,曰“驿运”,如今的“公路”即来源于此。清宣统三年废驿,关于驿道的一切设施便撤除了。
古代驿道设有驿站和急递铺。驿站的设置是为传递公文、人员及官吏往来提供换马歇息住宿之所,多以九十华里设一站。急递铺是“站”的属单位,多以十华里设一铺,只提供歇息住宿。“站”、“铺”均配有人员专理驿事、驿站、急递铺建立有一套完整的驿传组织和纪律,并以之作为考核地方官政绩之一,负责监察的御史如发现驿站管理不善。邮亭荒废,道路失修,便上奏朝廷予以弹劾。
《黄州府志》载:黄梅县驿道有两条,一条为黄州府管理,即府治东驿道。一条为黄梅县管理,即县治驿道。府治东驿道,由广济县的双城驿前之双桥入境,经大河铺、金钟铺、县前铺、柘林铺、土桥铺、三渠铺、毕家铺,至安徽省宿松县的岩子铺。沿途有双城、大河、西河、土桥、龙须、停前、清江河等桥梁建筑。境内全长八十多华里。路宽八至十市尺。
停前镇历史悠久,西汉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浔阳县时就有停前(凤源乡、停前驿)迄今2100余年,停前古时为军事重地,明洪武14年(1381年)在此建驿站(故称停前驿),古驿两公里的放马场是古驿站放马处。
桥头根往西是老街。老街的东头有一排柳树,与柳树相伴的是龙凼。相传龙凼底下有很大的泉眼,一年四季,流水不断。老街的人们常常在这里洗嗽,很是便利。有人说,早晨的薄雾里曾经看到龙凼跃起扁担长的巨物,人们就猜测是乌龙吧,鱤鱼也说不定。
三、
老街很老,老得街道上的紫色石板已经坑坑洼洼、沟沟坎坎,老得屋檐常常豁去一道缺口,像是垂暮的老人豁牙的嘴巴。
老街的格式也很单一,两排铺面隔着石板路合面而立,就是铺,就是街。这街当然猥琐、低矮,甚至充满泥土的味道。
老街的生意简单原始,是屠户佬、剃头佬、篾匠佬、织袜佬等九佬十三匠的集聚地。老街的吃食散发诱人的味道。幼小的孩子,从街道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浮荡在鼻息里的总是烧酒的味道和发饼的甜香气息。摸摸口袋,早已被手指焐热的硬币沾着汗水。隔着玻璃,发饼上的芝麻依然这样清晰。硬币舍出去,发饼在手上,眼睛紧盯着不放,一粒一粒芝麻,鬼知道是怎样的手艺让它镶嵌得这样规整明朗,不深不浅,刚好贴在饼皮上,深一点嫌低洼,浮一点怪眼拙。抠一粒芝麻丢在嘴里,嚼出咔的一声响脆,浓郁的香味立即让眼前的世界变得可爱。啊,梦幻童年。
说起老街的王凤高,没有人不知道。
王家的膏药正宗的祖传良方、治病救人的宝贝。方圆百里的包疖臃肿,王家一贴膏药就让它软化出脓、消肿止痛。宿松县一个农家妇女背上生瘰疬,疮口溃烂,流脓淌水。眼见这伤口越陷越深,血肉模糊,里面塞得下拳头。当地人说,这病神仙也没救,熬日子吧。
这是下了催命符呀。当家的男人舍不下十年的夫妻情,四处打听,得知老街有这神仙膏药,隔日起了大早等在门前。
王凤高的媳妇日上三竿开门,门栓一抽,啊呀,农妇一个后仰倒进店铺……
王凤高是一个高大壮实的长者,面皮白净,慈眉善目。他坐在太师椅上,望了望农妇,再拿过脉,点头笑了笑。夫人见这情形,内心有了底气。走进室内,拿出一张褐色膏药,在点燃的炭火上化开,趁热贴到妇人的背部。妇人咝的在喉咙里叫了一声,眉头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开来。两贴膏药下去,被瘰疬掏空的背部竟然生出肉来,半个月后,最后一点脓血被拔出,破溃的皮肤也渐渐合拢,成为光滑略硬的肌肤,就像树上愈合的疤结。还有说的邪乎的,说是有一天,一个大腿根部生包疖的男子被人抬到老街膏药铺。王凤高一贴膏药让坚硬的包疖破溃。男人的母亲哭喊出血了出血了这可怎么得了。但是,奇怪的是脓血流尽,肿痛竟然慢慢减缓,不久就下地走动,这是碰到神仙了。
王凤高的名声越传越神,名号越来越大。
更加奇巧的是小儿慢性腹泻,王凤高的膏药也能手到病除。停前镇一个干部的幼子出生不过半月,奈何这小孩终日哭哭啼啼,嘴里叼着奶头也是哼哼唧唧。干部心疼,差人四处寻医,竟然是越发厉害。找到王凤高这里,孩子已经是皮包骨头,瘦得不成型。老人看了看孩子,嘀咕说这是大人做了亏心事。什么亏心事?大家面面相觑。王凤高并不说破,只是叹息说孩子肚子里的胎毒没有排净,毒血淤积阻滞带来疼痛,毛孩子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膏药焐暖贴敷在肚脐上,几个日夜,就有了效果。
王凤高去世的时候,出殡的车辆走走停停差不多延续了两里地。老人一生救人无数,前来感恩的不计其数。老人没有子祠,按照老家的规矩把弟弟的孩子过继过来。祖传膏药也就顺理成章由侄媳妇掌管。但是说起来也蹊跷,膏药易人,并没有那么灵验。十年二十年过去,王凤高膏药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有人说,成事在人,没听说世事如棋局局新吗?
四、
老街人物,有一个人人熟知的孩子,名叫三伢。
三伢走在街上,无论大小,都直呼其名。当然,三伢也不装大,声叫声应。三伢并不是孩子,只是矮小,看上去像个孩子。三伢已过中年,打小就不发育,五短身材,身高不过两尺,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医学上称之为侏儒。
三伢祖上贫穷,不得已表亲成婚。三伢的母亲拗不过娘,嫁给了表兄。有人劝她,表亲开亲多不看好。娘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奈何不得哥哥的面情。表亲的婚事就这样定了。最初还看不出什么异样。一连生下两个孩子,个个聪明乖巧,竹笋似的长得快。生到第三个孩子,也就是三伢,却发现是个“千年矮”,年年如此、月月原样,又被孩子们呼为“金长”,“金长”意为不长。
三伢念完小学,忽然不想念了。母亲拿一个竹鞭,雨点般落下,背上密密的红印。三伢就是不吭气。母亲问祖宗呀你不上学为的什么呀?三伢心里苦,那些孩子整天戏弄他,呼他矮子矮子。他伤心地哭了几回,好几回他想这样了结了自己,终于没有舍得出手。心里苦楚,但在母亲面前闭口不提。
母亲也不好紧逼。思前想后,祖上有些家财,父母心疼三伢这般光景,存下私心,给他在老街买下一栋铺面。十五岁那年,三伢拜师学艺,当起老板做起生意来。
三伢的手艺是刻章。
人生天地,不好猫啊狗啊混淆一体,总得要个名号以示区别,有了名号还不行,还需刻个章,留个印,以示世间存在。有了这个需要,三伢的生意做得不温不火,但是绝对脚踏实地。一方印,一枚章,三伢先写上字,这字是反着写上去的,然后细心雕刻,三两刀下去,一方印章就算大功告成。
三伢坐在柜台后的高凳上,居高临下,对店铺情形一目了然。
三伢心善,喜欢接济人,又诚心向佛,常常闭目打坐。他说,他前世作了孽,上苍要他这辈子修行。
三十岁那年,一个街坊给他带来一个俏女子。几番撮合,两个人就成家过起日子来。这个女子无依无靠,确实可怜。三伢收留了她。女子坐在门前,补衣纳鞋,浆衣洗裳。逢人路过,微笑着打招呼,很是得当。她带着矮子去看戏。矮子望不够戏台,急得嗷嗷叫,她把矮子打夹马坐在颈脖上。
同住一条街,少不了招惹街上不三不四的男子前来,这些人苍蝇一样盯着女子,打情骂俏,浪声蝶语。“花呀,西街的兰花又该开了,你不要一朵戴戴?”“去去,花花不稀罕花花草草!花花只在乎你三伢叔!”阿嗬,年轻人一哄而散。一开始,三伢的媳妇也能吼喝斥退,但是,久而久之,习以为常。
有一日夜晚,三伢的脾气电闪雷鸣。第二天,有喜欢贴墙根、嚼舌根的说,这三伢别看他矮子郎,整人够狠。怎么个够狠法?这人就贴着耳根绘声绘色,喉咙发颤:三伢呀站在高凳上,温声细语喊来他的老婆,说,花呀,你帮我到衣柜里找找衣服。三伢老婆不知是计,乖乖探头到衣柜里寻找,不料矮子把衣柜门一关,将花花的头紧紧夹住,接着是一顿好打。矮子打老婆,这个打法立即哄笑着传遍老街。
一些人不信,上门细看,果然矮子媳妇白净的脸上有手指抓挠出的道道。再看三伢,满脸笑意,好像风平浪静什么都不曾发生。街坊说,啧啧,矮子有矮子的治家办法,绝!
有人打趣三伢,三伢呀,你身子矮,老婆身子高,真担心你夜里怎么探深浅呀。三伢回复说问你妈去。
再后来,一个早晨,三伢一个人呆呆坐在门前。
他的媳妇,那个乖巧的女子没有了。
后来有人说,他的媳妇本是有主的,是个生意人,受了骗,财产被讹,还坐了牢。后来朋友从中周旋,将他放了出来。他找到这里,将女子带走了。
老街从此沉寂下来。好多人路过矮子门前,脚步轻轻,生怕惊吓了他。
再后来,矮子也走了。他坐在柜台上,双手平放在胸前,保持打坐的姿势,稳稳的立为一尊雕塑。
五、
清江河带着自己的禀赋,兀自流淌,日夜不息。它流了数千年,依旧咿咿呀呀,自说自话,奔流不息。这条河极有性格,清澈透明,不杂一丝尘埃,一眼望到河底。仿佛伴随母亲河而生的老街市民,豁达敞亮,大度开朗,不与隐晦龌龊为伍。老街人到哪里都有好人缘。面孔白净,喜爱整洁。任何一家的男女,无论穷富,走出来无不晴朗俊秀,一派儒雅。老街人话语温柔,轻声软语,带着厚重的黄梅腔。走出省界市界,皆惹人亲近。黄梅人吗?真好呀,来一个黄梅戏。无论答应还是不答应,先是一段掌声,暴风雨一般热烈。老街人也不扭捏,人前一站,清一清嗓子,真就挺胸收腹唱起来:我家住在大桥头,名字叫做王小六……哎呀呀,好一段燕语莺声呀,此曲只配天上有呀,就叹息,都叹息。
短短长长的高啭浅唱,直把北往南来人客的心魂荡起。
一听倾心,再听动情。
若再唱,必有凄怨的采茶调:含泪出门庭,老天厄人,又是风声,又是雨声,又是哭声,适彼乐土度残生,大家莫笑贫……老公公在外面测字看相,我婆婆挑牙虫苦度日光。哥哥他每日里道情来唱,我嫂嫂打花鼓带打连厢……
明代词人的“竹枝词”被艺人谱曲演唱,唱的是大水临门家园飘摇卖艺度日的不堪,唱的是黄梅戏由黄梅进入安徽安庆的艰难历程。汤汤大水,让艺术花蕊四海漂流,若论先祖,发脉还是黄梅。认祖归宗,舍黄梅其谁?近年有安庆的龌龊大佬带着一帮文人骚客嚷嚷着要到北京为黄梅戏发源地正名,手段卑劣,内心脏污,掠夺手段令人咋舌,真真的掩耳盗铃……
六、
老街东头有一座古老的建筑,名为圣王庙,它与当地闻名的武堂宫紧密相连。武堂宫一溜二十多间,以列架走廊式的扁回字型排列,气派庄严,雅致内敛。
多少年来,书声琅琅,鸽羽嘹嘹。
共和国诞生的黎明,一批年轻的共产党人在这里秘密谋划,做起了惊天骇俗的大事。
那一天,反动派获悉内线消息,昼伏夜出,从安徽宿松一路奔袭,当他们来到停前,立即将停前区党部武堂宫围得水泄不通。
夜色深沉,鸟鸣惊心。
突然叭叭两声枪响,埋伏在暗处的哨兵应声倒地。有人喊了一声,什么情况?立即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敌人乱纷纷围上来,将区党部团团围定。“不能放走一个共匪!”混乱中,有人吼道。
一片混乱。
脚步快的跑出去了,但是,大部分被围困。县农民协会委员潘锡桥在指挥大家疏散时落在了后面。
他一个箭步翻上墙头,但是,有人拉响了枪栓,叭叭,他摇晃了两下,倒在了围墙下,壮烈牺牲。杀声中,几个同志奋不顾身,共产党区委委员和区党部委员王振元、秘书周雅成在帮助战友突围时被捕。他们被连夜送到二郎河。敌人劝他们投降保命,遭到断然拒绝。区委书记李尚达咬破舌头说:“你们匪军秘书我不当,要杀就杀好了,过二十年我又是好汉!”几声枪响,二十多名革命党人被杀害。
七、
在我写作这篇文字的时候,已是隆冬腊月,寒气正盛,春汛也在汩汩流动。窗外落起大雪,积雪覆盖了城镇的轮廓。俯瞰四围,一派寂静。我又想到了停前,想到生生不息的土地,想到了古老的驿站,想到了老街可爱的人们的饮食起居。它仿佛岁月尘埃中沦落的休止符,安静地卧在文字中。
这一刻,积雪让我的思想更加沉静。我不由加快了节奏,我要把这片热土记下来,留给正史当然好,即便作为野史也安然。
老街停前,我在岁月的尘埃中找到这一弯休止符,我把它呈上来,它仿佛一片月色,淡淡地泛着金黄,挂在那里,异常安静。这是一个无用书生对这片热土的祭奠和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