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
炭火的哔剥撩拨沉封的记忆。隔着窗户,我听到寒风跑过巷子的脚步,枯寂而清寒。这样的夜晚,有关雪有关寒冷的信息,林林总总,细细碎碎,它们透过寒冷,写满无形的日历,密密麻麻,星星点点。这多像是母亲在世的絮叨。母亲害怕这样的寒冷吗?想到故园那片面水的山坡,想到那密层层,密层层的石楠,心上倏然落满草叶,沙沙不绝……
一大早数着自己的心事,跑到母亲的墓前去看雪。原野空旷而静谧。天地如盖。四野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和轮廓。雪花静静地,静静地飘落,当它落在地上,是不带一丝声息的。石楠更显低矮。偶有树枝不堪重压的轻响,哗,抖落雪绒,之后什么都没有,天地依旧回复静寂。
隔着一湾碧水,在山的那一端,是母亲的娘家。只是,山湾里的 人家没有了,慢慢地,它们随岁月迁走。于是,断壁残垣与记忆相伴,昨日与大山沉静,唯有太阳和星辰的辉光流泻在这里,衬托日子的悠长和琐碎。
雪光中母亲走来。母亲披着围巾,走过墓园小径,留下一串串脚印,弯弯的,仿佛随意抛掷在地上的珠串,精致而细密。你怎么能在下雪天这样乱跑呢?母亲拍打我肩上的雪花,呵出的热气凝成水珠,落在雪地,淅淅沥沥……
走吧,我们,你看这雪会越来越大。出租车司机催促的声音。这个落雪的天气,他害怕什么呢,他怕墓园突然跳出鬼魂吗?
母亲的墓前栽种好多石楠。虽然没有花蕊,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这种植物。漫长的春天,我喜欢到原野看风景。野草还在土里清眠,红叶石楠已然蓬蓬勃勃、兴致盎然。我记得,南街的那个小游园,种满这种植物。春天,它们竞相生长,那密密的嫩嫩的苔子,像是跳动的火焰,又与大红的花蕊相仿佛,它们如此轻狂,格外惹眼。万物萧瑟,这一团团、一簇簇嫩红,点燃心中的激情,所有关于冬天的沉闷和萧条还有颓废一扫而光,生机和阳气回归心田,这一切随阳光升腾、漫步、成长。
生命来自于自然,于是,不难理解人类喜欢四季、喜欢草叶果蔬的味道。一把新鲜蔬菜,可以烹饪出绝佳的味道,我们把姹紫嫣红和着阳光的芬芳一起咀嚼;一勺干茶,在沸水里煎熬,被我们甜津津喝下,你该知道,那杯子里蕴有自然的生趣、绿叶的芳华、阳光的热能;春有桃李,夏有芒果菠萝,秋有柿橘,冬有梨橙,最不济,还有大红的枣干,沸水一泡,细嚼慢咽,满嘴芳香。唐代诗人冯延确实好口福,老哥笔下的景致让多少后人流了口水: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哎呦呦,让人艳羡。我没有品尝过樱桃,但我想象得出它的甜酸和香脆。
曾经以为人生的路足够漫长。曾经以为母亲可以容纳儿子的万千怨愤和轻狂。渐渐明白事理的日子,竟然是母亲的季节深处。来日无多。来日无多。啊,季节,在你的轮回里,在所谓的成熟里,我轻易失落许多。
“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苏东坡在《赤壁赋》中如此感叹生命的短暂和渺小。
年复一年,踩着夜色,我行走在小游园的树荫下。常常,恍惚中觉得母亲就在身边,在杂乱的游人的脚步中。掰起指头,才知道她已离开好长好长一段日子。撇开肉身,那个吃斋拜佛的老人去了哪里?在梦里,我坚信她藏在深山。大山的女儿,与大山作伴,在芬芳的花草里劳作,在温暖的阳光下吟唱。她在经营,她在等待我的到来。
生命就像游园里的黑李一样,春里开出花朵,一大片,一大片,轰轰烈烈,恣意而张扬,夏天,在你慨叹花朵零落的时候,果子已经萌发在枝头。盛夏的阳光一照,黑李发出耀眼的光芒,那富有质感的果色,那恬淡恬淡的果香,弥漫在园子里……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夜晚,行走在树林深处,我聆听母亲熟悉的脚步。那刻骨铭心的声息怎肯作别人间!夜色中,石楠黑黢黢一片,来年,春上,那一串火红的苔子还会萌生,它们还会漫天漫地延拓,母亲必定在某个黑暗的地方微笑,她是喜欢红叶石楠的。是的,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