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东黄梅记忆
雪子乱纷纷打在地上,冷寂的乱纷纷的絮响。穹庐更加灰暗,也更加低沉,终于,翅影不知所向,在远处,大源湖草滩,它的同伴们正在呼朋引伴,作雪前悠闲的钓者……
我站在苦竹口前。平原忽然没有了,突兀之间,耸立起两座高山,两山之间仅留一条通道,形如袋口。愈往里面,袋口愈张开,地面愈开阔,地貌也愈奇特,山岭俊秀,河流秀美,村庄屋宇俨然,画廊一般延伸不止十里……
古驿道已经沦落了,车马声歇,商贾已远,那些模糊的面孔在岁月的辉光里沉寂,唯有历史的册页记载的马蹄和戈矛的响脆,在高天厚地回荡。一个年轻军人的脸生动起来,剽悍,自信,傲视天下,一部乱蓬蓬的大胡子沾惹着岁月的尘埃,有些粗糙,有些脏。咴儿,咴儿,马鸣萧萧,长空一阵悲怆……
他该是陈友谅。
脸上的疤痕已然结下了血痂,不料被树枝一挂,又献血淋漓,血红的伤口露在外面。痛,他一闭眼,索性把凝结的血痂抠了下来。啊,他叫了一声,一脚踢在马腿上,乌龙驹跳了起来……
兵败如山倒哦。
残败的士兵疲惫地倒在沟边的草地,喘息着,呻吟着,一个人伏在水沟里,狗一样伸着舌头喝水,吱吱响。这哪里有一点军神的样子?陈友谅别过脸去,内心一阵哀叹。有哀声,是女人嘤嘤的哭泣。那是他的小妾。哭丧吗?他心情糟糕到极点,跳脚骂起来。一切又恢复了沉寂。
一切都是源于那场决战。鄱阳湖,那种鬼地方,简直就是生命里的一场劫难,逃也逃不掉,挣也挣不脱。它是上苍划定的一个圈,等好了让你钻。60万大军剿灭朱元璋,还不是吹灰一样?朱贼的20万乌合之众,简直就是一群乱蚁,随时可以让他覆灭。要他怎么死就怎么死,但是,但是上苍走眼,绰绰有余的一手好牌竟然就打烂了,烂得一地狼烟,那些个战船,那些个精良的装备,那些足够百万之众享用的粮草,被贼军的一把火点燃,烧得江水红彤彤一片,那些心血和物资就这样付之一炬,一干二净,所有的辉煌瞬间化为乌有。
一声吼喝,将士呼啦啦爬起来,烟云一样紧随陈友谅的战马往里走。最终,他们消逝在莽莽苍苍的大山深处。
朱元璋的追捕紧随其后。但是,面对青山莽莽,这些人犹豫了,风声鹤唳,无处不陷阱,苦竹口,鬼见愁啊,这些人虚张声势呐喊了一气,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有人说,苦竹的虎引洞挽救了陈友谅。我以为不然,一个山洞能藏下多少人,是大山的屏障给了陈友谅庇护。
雪子密层层落下来。落雪的日子,豺狼虎豹出没山野,谁也不知道究竟将要发生些什么。相传早年小溪路边的一户人家,是一个老妇人,在一个秋夜,她听到柴门外的哭泣,还有扒门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谁呀?隔着窗户,老人埋怨。近庙心也善,老人想,兴许是什么救急的事情,她爬起来。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有什么东西伸进窗户,唉耶,是一只脚,老虎的一只脚,这可怎么得了?那只脚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不像是要伤害人的样子。老人心有所悟,问,你的脚上扎有什么东西吗?那只脚不再晃悠。就着油灯,老人在脚掌上找到一根刺,一挑,妥贴了,再听,窗外没有了声息。后来,忽然在一个风雪的早晨,老人一开门,哦耶,一只倒地的獐。这畜生懂得回报了……
风呜呜刮着,河水起了皱纹,静悄悄的水面乱起来,不再清澈,不再柔媚,山色更黯了,颜色深沉起来,远处的村庄隐匿在树林,愈发朦胧,穹庐,远村,山林模糊为一线,水墨画里的工笔相仿佛。
走在陈友谅生前生后的还有更多脚步,杂沓的军人的脚步。唐代暮年,落第秀才王仙芝就罹难于此。在官军的围剿中,他的五万军马悉数被灭,苦竹小溪河边,他腥红着双眼,奔跑着,努力地奔跑着。终于,他倒在路边。官兵呐喊着,围拢来。
夕阳正在山边落下,血红一片。王仙芝看了来路一眼,在那个方向,是遥远的故乡,想到这,一股热泪夺眶而出。
刀光一闪,献血喷薄而出。
天空一片通红。
历史的册页上记载这样的一笔:王仙芝,贩运私盐被官府收缴,生活无着投告无门,举起了起义大旗。他是读过书的,还能骑马射箭。他曾经到长安参加进士考试。考了几次,都没有考中。腐败和黑暗,引起他对社会的强烈不满,那样一个早晨,他奋笔写下了《菊花》:“待得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于是我们见到干柴烈火。听到一声号令,这一切如此了得,引得山崩地裂,海啸山崩……
多云山麓,至今有一个硕大的土堆,坐北朝南,被片石垒砌。春天,四围开着淡紫的杜鹃,一簇簇,一串串,鸟儿啾啾不息,那些灌木连绵着延向多云山深处,百十米外是村庄和桃园,桃花开时,大红大紫,铺天盖地……
山坡的下面,是一所中学,苦竹中学。孩子朗朗的书声正随着阳光传递过来。
在十里开外的程晃岭,我见到他的人头墓。墓地座落在陡峭的山坡上。这里松林茂密,灌木丛生,人迹罕至。而与之相距百十米,是明代县令程晃的墓地。这座墓地前流淌着一条清凌凌的溪流,按照风水学,被称为“虎跳涧”,是黄梅人公认的三个半风水地之一。
那时候,行走在小溪河的上游,我的身上携带阳光的温暖和芬芳。这个温暖的季节,程晃岭的映山红反季节萌发,仿佛乡野的女子,开得伶俐乖巧,开得异常热闹奔放。一串串,一簇簇,一片片,以致小溪河畔差不多全是它的领地和味道。
四山静谧。空气洁净。一切都是纯净的,不见纤尘游动。山野滤去浮尘,秋空如此清新。行走在山村野径,风吹动秋日的嘉禾,只觉得山色是更显苍翠了。
程晃岭水库笼罩在静寂中。山河厚重,天地悠远。风吹过水面,留下细密细密的波纹,它们互相鼓舞,扶携着,奔走着,一层层,一圈圈携手向前,天宽地阔,何处不是它们的家园?
带领我们行走在苦竹红苏的土地,黄梅县红苏村村民胡反美的脚步异常坚定有力。村路上,他留给我们的是敦厚结实的背影。胡反美,这个名字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父亲,性格硬邦邦如同檀树的父亲,参加过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年轻的、从战场归来的父亲把难忘的硝烟留给了下一代。父亲让他铭记。父亲让他自强奋进。接过父辈的希冀,这个名叫反美的汉子接受过饥荒的磨砺,也接受过市场潮汐的洗礼,筋骨的疲累没有整垮他,无情的摧折没有击倒他,在无数的潮流的荡涤中,他满身伤痕,摇摇晃晃站立起来,坚强地站立起来,成为红苏的领军人物。
大山,苍青的大山围拢来,围拢来。湖水被衬得更加清幽。天地一体,山水相依,在这里,你才知道什么是安静的味道。
王仙芝长眠在季节深处。一个被尊为时代的英雄走在岁月的深处,无话。但是,他的生后,依然有人,许许多多人在议论他,有人说,他在与官兵的战斗中滥杀无辜,以致黄梅有“日杀一千,夜杀八百”流传,以致后来黄梅县城稀稀落落,没有生气,后来许多人从江西瓦西坝迁徙而来,才慢慢兴盛起来。也有人说,那是官兵的抹黑。激烈的战斗,误死误伤是有的,但不至于滥杀无辜……
奇特的地形地貌,给这片土地笼罩浓重的战争烟云。
小溪村的坡地,至今有一片乱坟岗,那里埋葬日本官兵近百人。抢眼一看,那里是一片荒草坡,那是岁月流逝的旅痕,当年隆起的土丘已经渐渐平缓,与周边地貌没有什么两样。
与之相去二十里地的柳林,同样有一座墓地,这里埋葬的是新四军团长熊桐柏。
这场肉搏战震撼了天地。两个多小时的刀锋拼杀,响脆一片,惊心动魄。二十出头的熊桐柏眼珠被挑出,鲜血淋漓,他大喊一声,强忍剧痛,把眼球按回,连杀两个鬼子,最后倒在土砖矮墙旁……
据说日本士兵同样年轻,二十出头,下巴上长满毛茸茸的胡子,两个年轻人见到这副模样,立即傻呆了,立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早晨,我和我的朋友踩着露水,行走在草地上。小溪村静悄悄的,阳光刚出来,勤快的人家已然冒出炊烟,淡蓝的烟雾,袅袅着,袅袅着升腾,梦幻里的童话一般。桃花刚刚盛开,村庄姹紫嫣红。
过去了七十余年,你怎么也找寻不到那场伏击战的痕迹。
鸟儿在树上鸣叫。
朋友指指点点:“当时新四军的一个团就驻扎在苦竹口张湾。张湾不大,也就二十余房人烟。有人向团长熊桐柏报告,100余名日本鬼子由县城奔苦竹而来,据说袭击的对象是国民党的一支休整部队。”
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急切地快速围拢在地图前。
显然,伏击是上上策。
这需要一个桥,一个媒介。
就是有人把鬼子领近小溪村的垅子里。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天无话。
忽然有人说“白架子”,这个人爱撒谎,而且谎也撒得圆溜,撒得天衣无缝,他说哪里有鬼,别人会说不错不错鬼的确在那里,青面獠牙……
可是一个爱撒谎的人靠得住吗?
有人说,不错,他的细爹是被日本人枪杀的。这种事上他不会玩花招。
容不得多想,伏击圈划定了。新四军队伍很快散落在民房的矮墙内,以及五十米开外的四面围定的青山,没有踪影。
白架子背着粪兜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往县城而去,很快巧遇了鬼子。他似乎很怕,颤抖着带领鬼子往小溪而来,走到小溪村口,突然跑进一堵墙,不见了。新四军跳出来,刀光伴着血光,杀声震天。
这是黄梅县新四军斩杀日本鬼子的典范。此例一开,黄梅抗日情绪高涨,此后,日本人再也不敢轻言下乡。
高天厚地,苍山峻岭,这是一片神秘的土地。
行走在苦竹的古驿道上,听得最多的是苦竹口出兵马的故事。相传一个看风水的走过苦竹口的一个村庄,他砍来一根毛竹,插在地上,他说,明年这支竹子成活了,这里将出帝王。第二年,这棵竹子果然活了。但是,出帝王的话谁也没有放在心上。一个农家妇女怀上了,怀了一年再加五个月,孩子呆在娘肚里就是不下来。这可急坏了一家人。更为蹊跷的是孩子在娘肚子里会讲话,他常常问母亲,兵马来了没有,兵马来了没有,母亲于是回复没有。后来有人出主意,让孕妇撒谎说兵马来了,看看有什么反应。也是心急没了主张,下一次孩子问母亲兵马来了没有,做母亲的竟然撒谎说,伢,来了,来了,来了好多兵马。话音刚落,孩子果然呱呱出世。他方脸大耳,肤色白净,有帝王之气,没有见到兵马,这个孩子一头碰死在门前的石阶上,鲜血流了一地。不久,房后的竹林山摇地动,竹节噼噼啪啪炸响,兵马跳出竹林,而三十里开外的苗竹林也出现奇特的现象,竹节炸裂,跳出许多的刀枪。没有见到真命天子,这些兵马刀枪化作叶片,随风飘散……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故事。
雪子更加密集,一层层落下来,一层层落下来,道路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脚踩在上面,絮絮的响。我加快了脚步。大雪怕是要来了。
苦竹口朦胧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