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布瓦
周火雄
一、
青灰的色泽透出冷峻的力量。手指轻轻滑过,触感湿湿的,凉凉的。它的圆弧这样规整,这哪里是泥土的出品?它这般精致,这般耐久,这般冷峻与安静,它简直就是天地的造化、岁月的见证。秦砖汉瓦。岁月在这里失去长度。我听到岁月的梦呓。我听到野蛮与文明激烈的扭结。一遍又一遍,我的目光留在布纹上,一条条,一缕缕。
它有多少年?
我问上面的青苔。青苔无话。
因为火,泥土变成思想;因为水的淬击,文化积淀下来,被岁月留住。浩浩苍天下,风霜雨雪中,上下五千年被演绎成风流。我看到一个民族希望的图腾,这样规整,这样多难,这样叫人惊叹。
青色布瓦?青色布瓦。
二、
鄂东大地,六十年代前出生的人对青色布瓦并不陌生。是的,有人烟,必有房舍;有房舍,青色布瓦就相伴而生。一页布瓦,写满人类活动的轨迹,斑斑点点,清晰可辨。
最早的梦想是在青色布瓦的屋檐下开始的。雨水在屋顶散步,我听到悠闲的韵致,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雨线开始垂下来,垂下来,探头望一眼屋顶,青色布瓦纹丝不动......
雨水停了。阳光慢慢铺满大地,屋后的竹林更加碧绿,我听到鸟儿的合奏,悠扬,雅致......
屋宇俨然。青色布瓦青黛如昨。
家在黄梅。但我知道,青色布瓦的年岁或许比楚文化的发脉更久远。
长江走过我的门前,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像梦里的呓语,像烟波上的桨槕溅起的轻响,既朦胧又飘逸。
厚地高天,不止生长稼禾,不止生长野草和树木,还生长茂盛的生命,和蓬蓬勃勃、慑人心魂的艺术。黄梅腔,该是楚地留给黄梅的精美画卷。一歌动地,再歌动人:“十指罗尖尖,搭上姐的肩,心中哎有话不好言”。
对比起原汁原味的黄梅戏,我更喜爱家乡的青色布瓦。
苍茫的土地上,灰白的田野间,或纵或横,码摞着一截截短墙。短墙上覆着草,啊,是稻草的茎干,齐齐整整。但是,那不是墙,是布瓦的土坯。它们静静地站立在田野,如此安静,如此惹眼。它们就这样安静地站立一季,半年或者一年,在广袤的大地,成为一段风景,一段原野的遮避。它们似乎可以挡着风,可以挡着雨。有了它们,田野的庄稼就安然了,这样的墙垛对于放学的孩子,是极其有诱惑力的,这是极好的游戏处所啊。你看,一队人马杀奔而来,呀呀呀,手舞狗尾草,所向披靡。一到墙垛下,队伍就散了,乱了。它们各自为战,捉迷藏、追逐打闹,忙乱中就有人踩了野屎,一阵慌乱,仓皇而逃......
三、
最喜欢逗留的地儿是布瓦作坊。作坊不大,草棚,四面还漏风。三两个土色面庞的工人,面对一堆潮湿的泥土,用力砍剁。这泥有点特别,叫金刚泥,是工人在田野挖掘来的。削去稻田的浮土,深挖下去,挖出乌黑的油泥。这油泥是有筋道的,软软的,糯糯的。它们被搬入作坊。一阵砍剁,一阵揉捏,金刚泥成了熟泥,熟泥糯性更足,韧劲更大,怎么拉,怎么长,怎么拍,怎么扁。千搓万揉的泥土方方正正。一只钢丝锯切割出泥坯,它们被一双巧手糊到瓦模上,抛光,切割,豁朗一下,布瓦就此成型,半天功夫,湿气消除,一片片布瓦立地生根。
我的姨父是上好的瓦匠。站在一堆松软的泥土前,姨父面色冷峻,毫无表情。弓腰,托泥,上架,修边,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在他的手下,青灰的布瓦是有生命的,它们按照姨父的导引,一页页落地,如此鲜明,如此利落,如此叫人叹为新奇......
四、
点火吗?点火。
撒谎是王八?撒谎是王八。
最后的一批窑货旋转着逐层装填入窑洞。人们站在窑洞前,伸长脖子等待点火的那一刻。没有烧制,再好的瓦坯也是松软的,禁不住风雨。
松枝被点燃,轰的一声,窑洞活动起来。烈火赋予瓦坯生命。满窑瓦坯伴随烈火自说自话。
瓦坯烧制的过程极其严格精细,须得上了年岁的老瓦匠轮番把守。窑洞每日不间歇燃烧,直至十天半月,生料坯变成熟货。这一切,老瓦匠心里有定数。一刻不停,窑内温度逐步升高,炽烈的火焰不断扩大领地。从洞门望上去,炽烈的红焰染红顶端,距离淬火的时间就不多了。
青烟袅袅。一部童话在我眼前徐徐打开。
五、
我离开那片土地已经三十年。三十年,时光可以淹没许多。这些年,土地、住房等信息爆炸一样急剧膨胀,红砖,水泥,大厦,高楼......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青色布瓦没有了,它已然随同繁复的工艺消失。它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消失在梦中。
社会进步的过程中,常有好的东西被遗落,这多么叫人不忍。
我依然常常在乡村逗留。我流连的脚步踩在瓦砾上,我想起青色布瓦的过往,想起童话一样美好的陶艺......
一页青色布瓦,沉寂在这个早晨,但是,我们应该记得,它的页脉上写满文字......
青色布瓦走远了吗?也许。但是,我期待着,深深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