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栾树花开得真好,淡黄的花朵如烟如霞,朦胧恍惚间,它们似乎与云空的霞蔚绵延辉映。几个枝条垂下来,花朵越发鲜艳。
栾树下的父亲仿佛一枝花。八十出头的他眯着眼睛,头发银白,站在公交车站的凉棚下,俨然一帧风景。
你别管我,这趟车我哪天不坐两个来回,司机熟悉,也很照顾。他摇着手。
嗯嗯,我应着,等车停下来,父亲上去,车门咣当一响,我才离开。
一、
去年的秋天,一次节日的团聚,吃饭时,父亲忽然说,有些不舒服。说罢,一个趔趄。幸亏在场的人多,及时把他扶住,没有倒地。
父亲住进了医院。
没有想到,这一病竟然是苟延残喘。
重感冒使他的肺部受到感染,结核菌乘虚而入,很快,可怕的病菌面目狰狞地攻城掠地,夺去他的健康。那些日子,他浑身发烧,涨红着脸,意识模糊,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张口喘气。
幸运的是碰到好医生。危难的日子,父亲住进了友人石李金管理的病房。
疾病来势汹汹,仿佛遭遇一场大火,需要找到良方迅速扑灭它的焰头。但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疗的进程举步艰难。
十天过去,父亲的脸依然通红,呼吸困难;半个月过去,没有明显转机,呼吸依然沉重,而且时好时坏,偶尔早晨咳嗽,竟然咳出红来。
父亲越发惊惶:“老大,我这病恐怕拗不过,好累!”眼泪积在眼窝,父亲有些悲观。
“没事,石李金说你的病已经好转!你的年纪大了,转好需要更长时间。”
父亲无话,昏昏沉沉入睡。偶尔,清醒的时刻,他望着天花板,沉默。
一个男人垂暮的时刻竟然这样无助。他的病房,我们做儿子的也不敢多呆,结核菌大张着嘴巴在吞噬父亲。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父亲掉在水里,张开双手拼命划拉。我们七手八脚拉起他,他浑身湿漉漉的、瑟瑟发抖。
抗结核药利福平的副作用渐渐凸显。父亲先是感觉肚子胀,吃不下东西,继而喝水都感觉腹部塞满东西。
“肚子像石头”。终于,他崩溃了。要求停止服用利福平。
一些人在默认父亲的行为,理由是年纪大了,八十高龄,早走迟走总是要走,如其痛苦,不如快乐了结。
一些人,尤其是女同志已经在悄悄行动,做寿衣、置办纸钱……
“不行,药一停,病情就加重,前面的努力都白费,坚持服药,前景很乐观,你们可以打听蔡某某,他的老母亲开始也是拒绝服药,但是后来坚持下来了,现在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当然是现在好得很,多活了五年,还在活……”石李金劝慰。
是吗?光明乍现,我们欢欣鼓舞。
几个儿女紧急磋商,决定轮番做思想工作,说服他坚持服药。
生命的希望被重新点燃。尽管是一星微弱的火苗,摇摇欲灭,但毕竟有了微明。
拉锯般的犹豫。终于,父亲咬牙坚持下来。从此,他不再在人前数说自己的难受。他是一个隐忍坚定的人,一旦决定,决不动摇。
二、
冬日的夜晚格外漫长。雪子叮叮当当打在玻璃窗上,格外响脆。父亲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在咳嗽,偶尔说着梦话。
无法分担他的病痛,轮流陪护的我们心情格外沉重。
漫长的夜晚,眼前浮现一些往事。
父亲打小丧父。他的父亲在小池口经营一家糕点铺。日本入侵中国,民不聊生,生意越发难做。
一次,父亲的父亲过江买面粉,回返时轮渡触碰漂流的水雷,轮渡倾覆沉没。
从此,父亲跟随祖母改嫁黄梅上乡一个叫周井头的村庄。
继祖父务农。有人说他性情暴躁,脾气就像火炉一点就着。关于他的性情,村庄有一个很有名的段子,说邻村几个孩子到他的田沟翻泥鳅,被他发现,于是紧追不舍,一开始这群野孩子哇哇叫着逗他,没想到他紧追不舍,最后几个孩子累瘫倒地,脸色发紫……
强势的继祖父的影响,大约是父亲性格隐忍内敛的缘由吧。
除了性格,继祖父对父亲还是不错的,他花钱送父亲读书,让父亲成为村庄少有的初中学生,走出村庄走向工作单位。
我们兄妹几人相继出生,继祖父对我们视同己出,宠爱有加。
继祖父名叫周祖武,他有兄弟二人,兄长也就是我的大祖父名叫周祖文。兄弟俩住在一起,两栋房子一前一后。
孩提时代,我们常常在这里玩耍。后来,他们相继老死,这一对老兄弟的坟墓依然并列在一起。他们似乎关系很好,不大见吵架。大祖父去世,继祖父哭得凄惶至极,他们的兄弟感情由此可见一斑。
每年的清明节,我们照例要给这一对老人坟上添土,焚香叩拜,总会将他们生前的种种好处念叨一番。
去年的清明节,大祖父坟头的碑石前倾、断裂,父亲说,给换一块吧。父亲花钱将大祖父的坟墓修复完整。
三、
生机的转折透着无尽的反复与艰难。今天前进一寸,明天恐怕又失守一尺。父亲的坚韧和顽强让我们感受到了他的年轻时的自信。
红润渐渐回到他的脸上。
父亲的一场病,让我们明白了许多。困苦时的坚守,可以浇灌一片碧绿。犹豫不决时,再听听昂扬的声音,它可以让世界变得愈发可爱。
父亲能够下床走动了,能够吃流食了,能够有食欲了。
这是多么大的进步。
四、
漫长的冬天终于翻篇。
有一天,散步归来的父亲说,春天来了,河边的柳树显了黄缕。
这真是极好的消息。
转瞬五个月过去,父亲的药早已减半。再有一个月就可以不用药了。抛开那些繁杂的医学指标,单看父亲的行为举止,确凿已经很好了。80多岁,他又恢复了自信。每天早晨,他在院子里走动,脚步有力,边走边听新闻。之后是打扫院子。扫帚划过地面,一下一下深沉有力。偶或一个人,跑到院子的一角,今天刨一点,明天刨一点,积少成多,整成土厢。
他竟然种起菜来。
春雨沙沙,菜籽萌出新芽。起初是针尖大小鹅黄的芽头,继而是碧绿的叶片,指面大小,再后来密层层,密层层,分明在一夜间铺满土地,嫩绿碧翠,惹人喜爱。
他恢复了书法爱好。一笔一划,在草书的临摹中,变得沉静安稳。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大自然教育生命去发现,去遵循,去感悟。一点一横,撇捺刀枪,艺术的沉浸让生者收获愉悦和进步,这原本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一撇一捺,收放自如,艺术才有韵致;一点一横,恰到好处,灵性如破晓蔚蓝,点醒梦中人。
春末夏初,天气愈发燥热。那温馨的带着指纹的书页,絮絮叨叨的话语,伴随我们呵出的气息,昨日还在墨水的香味上逗留,此刻,这一切已然成为记忆。季节在转瞬间,引领热爱生命的人们走进盛夏的境地。
父亲执意要到店里帮忙。他说,闲着也是闲着,有点事做,给自己充实和快乐。
今年的栾树开花了。开得煞是闹热,淡黄的花朵在栾树间脱颖而出,遮蔽了树叶,遮蔽了天光,满世界都是生机盎然的气息,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