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鄂东黄梅记忆
周火雄
一、
我追寻雁的叫声，来到了龙感湖湿地。
已经是深冬，落木萧萧，寒风在原野肆虐，发出可怕的叫声。云层依旧压得很低，湖水泛着细细密密的波澜，仿佛下面有万千风云在孕育。但是，时序已近立春，生活经验告诉我，无论多么寒冷，冬仅是最后的余威，温暖的气息在逼近，春正在不远处蛰伏，它已显露旌旗的一角，只要有一两声呐喊，春就会跳出原野，抖擞精神，铺天盖地。
湖边的草叶枯黄一片。原野灰蒙蒙的，偶尔有一两块油菜，翠绿翠绿，让人振奋。
屋顶。小径。衣物……
一个人行走在枯残的扁豆棚子下，咿咿呀呀唱着调儿，渐渐听明白，他唱的是黄梅戏《闹五更》：
一呀更子里哎 ，正好去贪眠 ，一更那个蚊虫 闹呀么一更天，蚊虫子那厢叫哎 ，奴在这厢眠 ，叫得那个小妹妹 伤心 痛心，小妹奴的干哥哥哎 ，越叫越伤心 ，娘把女儿问那，什么东西叫沉沉 ？哎呀 ，女儿回娘话哎 ，妈妈娘你听清，一更那个蚊虫 嗡嗡嗡 ，嗡嗡嗡 闹呀么一更天……
我忽然窃笑起来，这个老不正经的，五十六十的，还唱这酸丢丢的小调调，就不怕酸掉了那几颗老板牙？啧啧啧，天高皇帝远，老子就是天，老子就是地，老子就是硬挺挺的一杆枪。
扁豆架儿空落落的，空落落的，两只小麻雀跳跳的，季节若轮回到秋天，这里是花的领地，紫红的花朵，一簇簇，一蓬蓬，呼天唤地，一片繁荣。那时节，蜜蜂来了，花蝴蝶来了，嘤嘤嗡嗡，追逐不息。眼下，那些红彤彤的樱子呢？那些蓝幽幽的藤蔓呢？那些淡紫淡紫的密层层的花儿呢……
我行走在龙感湖的深处。
终于有了大雁的翅影，一羽，又是一羽，哦，是两双，灰色的穹庐跃动的一抹剪影，嘹嘹划过清寂的天宇，渐行渐近，渐飞渐低……
我甚至听到它们的呢喃，惊动玄色岁月。
二、
呵喝，呵喝，那是来自远古的呼唤，一声，两声……五声，六声……愈来愈强烈，愈来愈明晰。
苍山幽静。
倏然间，一道惊世骇俗的光亮划破天宇，大地一片通明。什么光亮，这般强烈，这般明亮，这般通透，仿佛哗啦啦一下就射穿地府天宫，紧接着，遥远的异域传来惨绝的叫唤。
天地闻之色变。
电光火石，乱纷纷急射，大地分崩离析，激烈的摇晃中，天宇撕裂，地幔断层，乾坤在呻吟，长江流域大片土地慢慢沉陷，慢慢沉陷，终于，水流打着漩儿，汹涌而入，浪涛声中，黑黢黢的海水拍打崖石，回响不绝……
天地黑沉沉的，黑沉沉的，四野无人，海水拍打礁石的声响回荡天际……
岁月之树依旧苍翠，树干上的青苔枯了，又绿了，岁月的轮回里，三叠纪末期的印支造山运动出现，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横断山脉慢慢突起，长江中游渐渐丰隆，一片多彩的陆地升起，云贵高原在呐喊。
山体更加丰隆，山色更加幽深，突兀而起的沟谷斧削刀劈，高耸的更加高耸，坚挺的愈发坚挺。天光下，一抹苍凉。天籁的回音在山山岭岭回旋不绝。远处苍灰的大青石上布满道道，那是流水的旅痕。
长江铿锵着，铿锵着，千里奔流，在流出湖北的一刹那，依然不舍，硕大的圆弧圈下一片幽蓝，那是湖，龙感湖……
春秋战国的烟火在岸畔缭绕，车辚辚，马萧萧，纷乱的队伍留下纷乱的影子。
彭蠡泽无语。
有阳光的日子，在湖边走动，若或临湖顾影，你会感叹，湖水蓝得真好，蔚蓝蔚蓝，几可窥见湖底的卵石、游鱼、水草甚至蚌和田螺。水草随波摆动，柔软的灵性的摆动，像极了女人的婀娜，像极了旋律和舞蹈，荷叶举起来，一把把举起来，成为脉动的蓝色云团，又仿佛散开的伞叶，一片片，一片片，伸向遥远。一只青蛙趴在莲叶上，懒散地踢蹬瘦长的后腿，听到动静，一个后仰，没入水底，一片涟漪，遮挡了蛙的痕迹，哦，远处的芦苇晃荡了一下，它探出了翠绿的小脑袋……
这就是彭蠡泽？这就是彭蠡泽。
北高南低的微妙偏差，和地球引力的影响，让长江的奔流形成南向推力，天长日久，水流下切，水坝塌陷，江道南移。
三、
细数陈年往事，竟然发现龙感湖散落着军人的徽记，星星点点，锈迹斑斑。
最早见于文字的，是东晋明帝司马昭的故事，司马昭生前想提拔他的大臣，他的部下陶侃、祖约的名字偏偏不在单子上，这让陶、祖二人颇为不悦，这肯定是鬼日的庾亮做了手脚，偷偷删改了遗诏？两人咬牙切齿，气恼不已。好不容易碰到一起，他们杯觥交错，把一腔怨气倾泻在酒桌上。酒话伴随气话传到庾亮耳朵里，庾亮生怕惹出事端，立即委派温峤出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明帝司马昭死后，庾亮独揽大权，皇族和大臣更加不满。
南顿王司马宗首先谋反。庾亮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司马宗及其同党卞咸。卞咸之兄卞阐深知罪责难逃，连夜逃至苏峻家中。庾亮向苏峻索要卞阐。
东晋咸和二年，亦即公元327年，历阳镇压将苏峻以讨伐庾亮为名，率兵进攻东都建康(今南京市)。温峤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急忙率兵东下保卫建康。庾亮得知这一情况后，当即写信给温峤说:“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
这就是最早见于史册的有关雷池的文字。
时光一晃已是唐代暮年。踉踉跄跄，落第秀才王仙芝流落到了这里。那一刹，他正气喘吁吁，且战且退。连日的交战，他的部下疲惫不堪，连连败退。半年前操练已毕的水军一开出芦苇荡，即刻遭遇官兵包围。可怜好好的一支精锐竟然鬼哭狼嚎，不堪一击，最终败落于连天战火。
江水一片通红。
在官军的围剿中，五万步兵也悉数被灭，苦竹小溪河边，他腥红着双眼，奔跑着，努力地奔跑着。终于，他倒在路边。官兵呐喊着，围拢来。
夕阳正在山边落下，血红一片。王仙芝看了来路一眼，在那个方向，是遥远的故乡，想到这，一股热泪夺眶而出。
刀光一闪，鲜血喷薄而出。
天空一片通红。
历史的册页上记载这样的一笔：王仙芝，贩运私盐被官府收缴，生活无着投告无门，举起了起义大旗。他是读过书的，还能骑马射箭。他曾经到长安参加进士考试。考了几次，都没有考中。腐败和黑暗，引起他对社会的强烈不满，那样一个早晨，他奋笔写下了《菊花》:“待得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于是我们见到干柴烈火。听到一声号令，这一切如此了得，引得山崩地裂，海啸山崩……
多云山麓，至今有一个硕大的土堆，坐北朝南，被片石垒砌。春天，四围开着淡紫的杜鹃，一簇簇，一串串，鸟儿啾啾不息，那些灌木连绵着延向多云山深处，百十米外是村庄和桃园，桃花开时，大红大紫，铺天盖地……
公元1100年，岳飞率领的一支水军驻守长江一线。龙感湖浩瀚的湖水里，万船齐发，进退有序，这里飘扬着岳家军的旗帜……
又过了许多年，这里发生了致命的残酷争夺。
为了分割龙感湖原始土地，严、李两大族姓据理力争，大打出手。争夺不下，双方不得不用野蛮的方式解决问题。
那样的日子，严、李两大姓族擂鼓助威，摆开阵势。冬日的朔风吹得战旗鬼哭狼嚎。天穹阴暗，湖水呜咽。争夺还没有开始，有人突然精神崩溃，嚎啕大哭起来。“拉出去，真是不吉利！”有人气急败坏吼叫。
寒风凛冽，对峙的双方推出一具四人才扯得动的风箱，两只一模一样的铁钵放进炉膛……
炉火烧起来了。空气中飘散炭火的焦味。
雷池人决定以蛮力征服这片鬼沼。
身披点火的蓑衣，头戴烧红的铁钵，骑在红鬃马上打马奔驰，谁的马跑得远，谁的地界就广。这是两姓族长对天萌下的毒誓。
我在蒿地行走，我找见了刻有“下马铺”三字的石碑，这是严姓子孙为纪念族长立下的。这场令人胆寒的争夺终于以严姓大胜告终，严姓在获取这片肥美的土地时，烧死了一条硬铮铮的生命。
我沿蒿地前行。天空更加低沉，地上升腾野蒿的味道，一种药物的味道。我想找到“上马铺”这块碑石，但没有。
蝴蝶在草丛飞过，忽高忽低。
蒲公英的花絮随风飘散，我看到白色的一簇，曼妙地飘拂，仿佛女人的舞姿，那里是它播撒希望的土地呢？
四、
面对浩荡的湖水，我变得异常安静。
喜欢水的沉静，水的柔魅。水的流动是一切文学艺术的典范，面对水流，我常常心生感激，透过一滴水，我看到大自然蕴藏的生趣。一滴水，竟然破译了生命的万千密码，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大片大片的稻田。稍远些的，是白茫茫的湖水、树林、湖岸以及略显昏暗的天穹。村庄隐匿在林中，与水墨画里的工笔相仿佛，既朦胧，又飘逸。
脚步。脚步。一群看天鹅的人走在田埂，没有声息。我忽然内心不宁，以至急切地煎熬起来。天鹅究竟在哪里？一场风雨就要来了，这鬼天气，异常灵敏的天鹅会不会闻风雨而提前飞走？
天鹅！不知谁喊起来。
抬头看天，竟然什么都没有。
流云在漂移，两只绿头鸭踏着水面奔跑，终于，它们拍着翅膀飞起来，飞起来。湖水更加嘈杂，水鸟的喧哗，水波的流响，还有朔风吹过的声息交织在一起。噢，回归自然，大自然就该是这个样子吧。
雷池近了，近在面前。一群天鹅正在稻田觅食。这是一片收割过的稻田，稻茬还密密竖在水中，由于收割的粗放，一些稻穗零星挂在茬上，引得天鹅前来觅食。见到生人，鸟们有些警醒，豁喇喇，一只天鹅飞起来，紧跟着，许多天鹅飞起来。昏暗的天空全是白色的翅影。
通往湖边的路坑坑洼洼。路边的野草已经枯萎。野草上零星挂着鸟的羽毛。空气中飘散湖水的味道。
雾霭已经散尽。天穹与龙感湖构筑了最美的天际，一两线红光在远处点缀，鲜艳，明亮。
群鸟乱叫。啊，是天鹅的吵嚷。有时优雅，有时狂野，有时调皮，有时喋喋不休……
嘈杂、热闹的下午。
吃饱了，喝足了，鸟们开始了游戏。它们结成队伍，一忽儿往东游过去，一忽儿又往西游过去。混杂的水面上，划水声，拍翅声混合在一起，既嘈杂又热闹。
有人在给鸟们喂食稻谷。
张开自然的怀抱，让鸟回归，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猛然觉得，自己正在大自然的怀抱。
可是，人类的想当然竟然破坏了这样的和美。
许多年前，有人扭曲了这样的存在，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把人和物迁徙到这里，在这里安营扎寨，在这里垦荒种地，他们放任自己膨胀的欲望，急切地把一切撸到自己的怀抱，他们甚至与湖水争夺土地，围湖囤田，与天斗，与地争……
土地广袤，湖面却变得狭窄。
最初的几年，他们焚烧芦苇，在稻谷成熟的季节敲锣打鼓，庆祝节日一样燃放鞭炮，他们把鞭炮点燃丢在铁桶里，噼噼啪啪，金属的脆响让鸟儿倦飞，远离自己的故乡。
鸟兽愈来愈少，愈来愈少。人们对土地的索取，使大地变得更加干瘪和瘠薄。于是，不难想象，大自然以洪水和干旱回馈人类的无尽开垦……
还湿地自由的空间，拆除沟沟汊汊，拆除渔网迷魂阵，给天空一抹纯净，让大自然休养生息，让湿地更加美好，这是近些年发生的事情，这是一种觉醒，更是社会的进步。
五、
夏日的湿地在我的眼里是一幅简洁的速写，漫天的荷叶，稀疏的莲花，遍野的荷香，偶尔一只白净的，瘦得可怜的秧鸡飞起，却是一抹素雅的翅膀走过的痕迹。
四围更加幽静。
太阳挂在天边，苍山半昧半黯。斜阳更加艳丽，它铺在水里，硕大的，瑟瑟抖动的斑斓。
如果远处高地上有一架水车就更好了，咿咿呀呀咿咿呀呀，黄昏的乡村将别样宁静。噢，这时候应该还有两个年轻妇女匍匐在水车上，一对夕阳下的背影......
荷花开的闹热。进入湖区深处，只觉得全是荷的天地。硕大的水泊，一个连着一个，水泊铺满了荷叶，荷花袅娜地挺立，粉白或者水红，花蕾更加显眼，凸起在水面，骄傲地挺立叶片中。站在水岸，你发现自己变绿了，变得纯净了，变得通体翠绿。莲藕的世界，茎秆粗壮，荷叶肥大，一叶就是一片碧绿，一叶就是一片绿意，行走在塘岸，你会觉得，忘记了来时的路，这里的清芬已经把你的不愉悦清洗掉了。空气格外湿润，水雾夹杂荷香，充溢四野，让你的呼吸吐纳布满清香。
一串啼鸣，乱了藕塘碧绿的梦幻，秧鸡还是白鹳？
一个年轻女子行走在岸畔，她的腰肢一扭一扭舞蹈一样好看，踩着韵律，她唱起来：一呀更子里哎 ，正好去贪眠 ，一更那个蚊虫 闹呀么一更天，蚊虫子那厢叫哎 ，奴在这厢眠 ，叫得那个小妹妹 伤心 痛心，小妹奴的干哥哥哎 ，越叫越伤心 ，娘把女儿问那，什么东西叫沉沉 ？
……
咿呀呀，这湖区水泊，这泊满风情的江北乡村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