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做的故乡
周火雄
几羽水鸟划过苍青的穹庐,留不下半分痕迹,倒是那一两声锐叫,滞留了游人的行踪。终于,鸟的呼唤也消遁在蓬起的水草,无处寻觅。江流更加孤寂。天际下星散的碧水,一泓泓,一洼洼,抑或一弯弯,它们与蔚蓝的天宇辉映,明明昧昧,闪闪烁烁……
故乡黄梅多水。公元335年,大和尚支遁站在黄梅县濯港芭茅山巅。衣衫褴褛,并且有些日子没有洗,读书人的清奇秀逸仍不时显露出来。远望白茫茫的江流,支遁忽然低吟了一声,目光所及,但见一峰凸起,俊秀隐逸。这一刻,和尚心无旁骛,手中的画笔专注于一处,越写越快,越写越明艳,倏忽间,一幅素描惊艳了四围。这片突兀而起的孤峰就是今天的江心寺。
真真硕大无朋的一片处女地。江泓,湖滩,港道,水泊,构筑起迷人的沼泽地。随后的日子,和尚留了下来。他买舟渡水,在江心寺建设寺院,他栽植梅花,伴随日月星辰,写作绘画,留下空前绝后的遗存。
2006年12月3日,中国邮政发行了一套特种邮票名曰《神骏图》。有心人不难发现,《神骏图》画的正是东晋高僧支遁爱马的故事。只见画页之上,原野之间,支遁袈裟零落,他与对坐的高冠士人注目水面驰骋而来的童子和骏马,童子和骏马情牵故土,踏着浅水,好不俊逸。画作用笔精细,虽重彩却不嫌浓艳,人马形神统一,树石钩而不皴,水纹浪花尤见精神。
世事真是雾一样看不透。1700年后的今天,江心寺已经与陆地连在一起,当年托举寺庙的江泓已然南向数十里,地球的引力至江流南切,江道南移。
好在,支遁的“禅茶一味”流传下来。街道上,星散的茶室、厅堂尤其多见。伴随茶香,“禅茶一味”已然入骨成为精神。
相传名臣谢安与支遁交好。受支遁影响,谢安曾写过一幅字,什么字?“茶”,他别出心裁,将“茶”字写入书画之中,真真契入玄学思潮。晋代文人雅士之间好清谈,茶则适应了需要,许多玄学家、清谈家都极力推崇饮茶。他们认为,茶之清苦之味与精神上的虚无玄远有异曲同工之妙,饮茶被当作精神现象来对待。支遁研究禅学,并主张顿悟,这当然是“禅茶一味”的起源。支遁还在多处建寺凿井,设坛布道,宣示佛经,受历代茶人推崇。
公元816年秋天,中唐诗人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已两年。一天入夜时分,诗人在浔阳江头也就是如今的九江码头送别客人。喝了一点酒,脚步踉跄,双眼迷离,站在浔阳江堤上,趁夜色遥望对岸雷池,但见北斗星下的江湖相连处,烟波浩渺,三三两两点渔火在芦苇丛中时隐时现,不觉心生怅然。回到酒馆,已然有些醉意的白居易听了琵琶女凄凉的生世,挥笔写下了“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佳句。
白居易笔下荻花翻卷的这一片水泽就是故乡黄梅。
在我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思绪其实飞跃在一千多年前,雁阵嘹嘹,水鸟声声,大雷水和硕大一片江滩湖汊正在演奏出绝响。
白居易眼中的江北这一片膏腴之地,招惹得江西人遐想不已。九江北岸的这一片蛮荒渐渐升起炊烟,江西人涉水过江,在江北黄梅繁衍生息起来。史料记载,如今的黄梅人大多来自于江西瓦西坝。
瓦西坝为什么成为众多人的寻根问祖地?大量族谱记载,1363年,朱元璋在鄱阳湖大战中大败陈友谅,大明王朝由此建立最坚实的根基。洪武二年(1369)三月,明朝百万移民推着独轮车,带着家眷,承载发芽开花的梦想,从鄱阳湖小码头“瓦西坝”启程。
故乡热土的割舍,绝对是一种说不清的痛楚。迁延不息的迁徙大军,演奏了悲壮、哀伤、愤恨、无奈的“离乡曲”。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创业的岁月,思乡的愁绪竟然是痛彻心扉啊。
关于这场大迁徙,官方的说法是:朱元璋建立了大明王朝,为了治理国家,对因战乱、灾荒逃离,人口锐减的地区进行大移民。而民间的说法是: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饶州人民向朱元璋提供了巨大支持,朱元璋夺取了胜利。一方面他感恩饶州人的古道热肠,另一方面他感到了政权危机,深谋远虑,他要忍痛削弱地方力量。江西百万移民从鄱阳县莲湖乡瓦屑坝出发迁涉到湖北、安徽等省,成为这个时代最震撼的壮举。瓦屑坝成为明初我国两大移民集散地之一。这是国家意志。
其实,早在这场迁徙之前,民间已经有了先行者。
大源湖边凸起的山峰有一座娇莲寨。娇莲寨其实是一座寺庙。相传娇莲娘娘祖人就来自江西瓦西坝。她三岁随父读书,四岁习武,到十四岁已经能文能武,百里挑一。元朝末年,因为反抗官府催逼,宛娇莲的父亲与县衙起了冲突。宛娇莲杀死一名贪官,她拉起一支人马,筑巢建寨、占山为王。
这一年,江北黄梅已经出现陈友谅大军的行踪。为争夺天下,陈友谅与朱元璋在长江流域虎视眈眈。
这一天,陈友谅的一彪人马走到娇莲寨。一员小将被娇莲寨绊马索拿下。
陈友谅吼喝着让宛娇莲迅速放人。
寨门大开。正在陈友谅叫阵已久、显出倦态的时候,宛娇莲在众星捧月般的护卫下冲下山来。双方各退让三四丈。陈友谅定睛细看,哦呀,火红披风,娇媚佳人,天仙宛娇莲耶。第一次对阵,两人竟然商量起联合抗敌的事宜。一段姻缘为野史涂上粉红的色彩。
临水而战,重在船只。陈友谅的战船陈旧且体量小,一经上阵,顿然散架溃败。宛娇莲急急指点。陈友谅依计而行。他一面称病挂出免战牌,一面暗暗组织人马砍伐树木,沿着古驿道转运到大源湖边。部将按照图纸驱赶工匠日夜赶工。这真是一幅壮观的景象,连绵两三里的江湾,斧砍刨削的声响隆隆振耳。
半年过去,战船下饺子一样入水。源湖上,新造战船黑黢黢的一片。陈友谅军很快改变颓势。
一次,朱元璋吃了败仗,不得已,败退到黄梅县意生寺。造化弄人,追兵认为要道上布满蜘蛛网,不会藏人,立即退兵。朱元璋躲过一劫。感念意生寺和化成山的救命之恩,英雄折下枯枝,在地上写下“天下第一山”。军师刘伯温提醒他,错了,第字写错了,朱元璋哈哈一笑,说“无草不成山,就这样写!”从此天下第一山的“苐”写成草字头。
与九江一江之隔的雷池西岸有个古老的小镇,名曰“小池”。小池镇虽小,却颇有来头。这是一个口子镇。漫长的历史变迁中,小池衍生为军事重镇。相传南北朝时皇帝老儿梁武帝第一次前往建康(今南京市),带兵路过小池口时,妃子监盆,生下太子萧统。
太子落生,名不见经传的小池即刻身价倍增,变身太子驿。到了唐宋时期,诗画文艺兴起,骨子里有些墨水的官员忽然诗意高涨,将其更名清江驿。明清时期进一步更名清江镇,镇东南有个口子是雷池向长江的出水处,被称为清江口。清江口有一绝胜景致,曰:“清江烟雨”,为黄梅县古代十景之一。古诗这样重笔勾画它:“雨中春树,江上烟波,远望浔阳城廓,直如海市蜃楼。”又进一步阐释:“每到暮春,细雨霏霏,薄雾蔼蔼,舟帆点点,杨柳依依,烟波一色,绝美诗画。”
《清江烟雨图》湿漉漉透着清凉的美艳。
天哪,小池口哪里就有这么多水呢?这是毛泽东的亲密战友、井冈元勋宛希先第一次离开家乡见到小池发出的感概。
的确,小池口临水而居。窄小的街道布满大大小小的店铺。历史上,小池口原本是一片浩大的水域,站在高处放眼南望,白花花的长江水;放眼东北望,湛蓝蓝的源湖水。江湖波澜壮阔,一层层推涌着向前,浪涛发出轰隆隆的闷响。这是水乡泽国的景致。大禹治水路过这里也心存忧虑。浔阳江和大雷水历经千年冲积,逐渐裸露出团牌洲、木兰洲、桑落洲等大片大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汉文帝刘恒在此设立寻阳县,县治位于今蔡山镇聂福俊村的梅家城墩。三国时期,东吴孙权为解军粮之难,曾先后命吕蒙、黄盖、诸葛恪等兼任寻阳令,驱赶兵士在此戍边屯田。为了抵御洪水,县衙一次次到黄梅上乡征集民工筑堤挽圩。
野史对长江黄梅段溃堤有这样的记载:巨量的江水,犹如一把切菜的刀子,轻松地将裂口从堤顶向坝基切下,那满江的洪水,猛兽一般吼叫一声,撕裂堤坝,再也没有阻力。奔涌进堤内的洪流,雷霆万钧,成扇面的水墙,向其蓄谋已久的目标扑去:田野、树木、飞禽走兽,平原上大大小小小的村庄和人们……洪水“所到之处,建筑、树木一瞬间消失了踪影。遇难人的尸体和猪、羊、牛、马、鸡、鸭等动物浮尸,顺水漂流。石磙碾盘被冲下沟河……水头过去了,水的声音也小了。水面上漂过来的人,还有零零星星哭喊。洪水过后,残留的树木,趴在裸露的土地上,一律指着一个方向:这是长江溃坝惟一留下的证据……
千百年的故乡奋斗史,竟然被水湿漉漉浸透。
有阳光的日子,在湖边走动,若或临湖顾影,你会感叹,湖水蓝得真好,蔚蓝蔚蓝,几可窥见湖底的卵石、游鱼、水草甚至蚌和田螺。
但是,这份宁静掩盖着许许多多陈年往事,有些竟然是军人的徽记和箭镝,星星点点,锈迹斑斑。
东晋咸和二年,在支遁还没有到江心寺驻锡的时候,历阳镇压将苏峻以讨伐庾亮为名,率兵进攻东都建康(今南京市)。温峤听到这个消息,面色如土,急忙率兵东下保卫建康。庾亮却写信给温峤说:“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
这就是雷池最早见于史册的文字。
时光一晃已是唐代暮年。落第秀才王仙芝溃败到了这里。那一刹,他气喘吁吁,且战且退。连日的交战,他的部下已被芦苇荡中埋伏的官兵包围。一支精锐鬼哭狼嚎,败落于连天战火。
江水一片通红。
五万步兵也悉数被灭。苦竹小溪河边,探报告诉他。这一刻,他腥红着双眼,奔跑着,兀地倒在路边。
官兵呐喊着,围拢来。
夕阳正在山边落下,血红一片。英雄迟暮。王仙芝看了一眼来路,家的方向,热泪夺眶而出。
刀光一闪,鲜血喷薄而出。天空一片通红。
黄梅多云山麓,至今有一个硕大的土堆,坐北朝南,被片石垒砌。春天,四围开着淡紫的杜鹃,一簇簇,一串串,鸟儿啾啾不息,那些灌木连绵着延向多云山深处,百十米外是村庄和桃园,桃花开时,大红大紫,铺天盖地……
纷争岂能止息。公元1100年,岳飞率领的一支水军驻守长江一线。龙感湖飘扬着岳家军的旗帜……
漫长的演变与进化的过程中,这里发生了致命的残酷掠夺。
野史记载,龙感湖严、李两大族姓为了争夺原始土地,大打出手。争夺不下,不得不用野蛮的方式决出高下。
严、李两大姓族摆开阵势。冬日的朔风吹得战旗鬼哭狼嚎。天穹阴暗,湖水呜咽。有人擂起了战鼓。争夺还没有开始,有人突然精神崩溃,嚎啕大哭起来。“拉出去,真是不吉利!”有人气急败坏吼叫。
寒风凛冽,双方推出硕大的风箱。风煽动木炭,火焰明明灭灭。
两只一模一样的铁钵放进炉膛……
身披点火的蓑衣,头戴烧红的铁钵,骑在红鬃马上打马奔驰,谁的马跑得远,谁的地界就广。这是两姓族长对天萌下的毒誓。
我在蒿地行走,我找见了刻有“下马铺”三字的石碑,这是严姓子孙为纪念族长立下的。这场令人胆寒的争夺终于以严姓大胜告终,严姓在获取这片肥美的土地时,烧死了一条硬铮铮的生命。
阳光直射。草地升腾野蒿的味道,一种药物的味道。
蝴蝶在草丛飞过,忽高忽低。
蒲公英的花絮随风飘散,我看到白色的一簇,曼妙地飘拂,仿佛女人的舞姿,那里是它播撒希望的土地呢?
荷花开的闹热。进入湖区深处,只觉得全是荷的天地。硕大的水泊,一个连着一个,水泊铺满了荷叶,荷花袅娜地挺立,粉白或者水红,花蕾更加显眼,凸起在水面,骄傲地挺立叶片中。站在水岸,你发现自己变绿了,变得纯净了,变得通体翠绿。
一串啼鸣,乱了藕塘碧绿的梦幻,秧鸡还是白鹳?
一个年轻女子行走在岸畔,她的腰肢一扭一扭舞蹈一样好看,踩着韵律,她用地道的黄梅腔唱起来:
一呀更子里哎 ,正好去贪眠 ,一更那个蚊虫 闹呀么一更天,蚊虫子那厢叫哎 ,奴在这厢眠 ,叫得那个小妹妹 伤心 痛心,小妹奴的干哥哥哎 ,越叫越伤心 ,娘把女儿问那,什么东西叫沉沉 ?
她在唱她的爱情吗。
……
咿呀呀,水做的故乡。“拣得新茶绮绿窗,下河调子赛无双; 如今不唱江南曲,都作黄梅县里腔。”2020年,漫长的抗疫的日子,偶尔的一个机缘,读到了200多年前一个诗人写下故乡黄梅的句子,怔仲了一下,眼里忽然一片潮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