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街的井
周火雄
推开岁月的风尘,从明清走来,走得匆忙仓促,走得风尘仆仆。黄梅县城东街是正史里的摘要,野史里的炫目闲篇,点横撇捺记载的全是文化的亮点和玄机。东街满是沧桑印记,那些低矮的当街瓦叶、木格窗台还有麻色街石,仿佛堆积城镇岁月的尘垢和远去的笑语笙歌,洗也洗不净,刷也刷不白。
再古朴的街巷也有自己的特色。东街是旧时代文化的源流,人间烟火的喧嚣,柴米酱醋的气息,以及生生不息的生命火焰的传递。东街值得追忆的东西很多很多,而我,独喜欢东街的井。
我喜欢站在静寂的街头,聆听巷道深处汲水的声息,那清澈的流水淌过石板的空灵,仿佛梦中的笙箫,悠远且深沉。
吱扭声声,迁延不息。
一、
老街多井。沿着小南街往东街走过去,那些街巷和临街的人家,或是街巷的转角处,抑或是小巷人家的院落,竟赫然凸出石头雕刻的井框,它们凸出地面,湿漉漉,黑黢黢,有的甚至布满青苔。井,老街的井,分明是浩繁的雄文,洋洋洒洒,分布有序。有人说老街的井是一个家族的繁衍史,深深浅浅,清清白白。它记载生命的发脉和延伸,江河湖港,枝枝节节,丝毫不肯含糊。
文学家废名也就是冯文炳先生家的两口井历数百年不衰,至今供市民洗漱,造福街坊,清澈的流水,响彻幽深的街巷。冯家的井栏是最繁忙的地方,冬日静寂的夜晚,冷冽的北风呼呼吹过瓦叶,人们睡在床上,仍然能听到生意场归来的市民匆匆汲水的声响。早晨,这里更是闹热,早起洗衣、拖地、汲水的声息与黎明争勤勉,偶尔在香甜的梦中醒来,依然能听到吊桶哐啷哐啷汲水的响脆。
真的是机缘巧合,我在读书的时候,就找到了废名先生笔下的许多场景。长大了,工作了,竟然又居住在小南街。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芭茅》里的芭茅街和家家坟,《浣衣母》里的河荡……过去了大半个世纪,废名先生早已作古,他的文章仍然在他的故乡黄梅县流传,有人踏着他走过的脚印,温习那些精彩的段落句子,想象那些画面,很是亲切。隔着一条简陋的巷道,我甚至来到他的外婆的祖宅,站在高处,朝黑黢黢的房顶望过去,望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除了青色布瓦,就是一片杂木的横存……
废名的少年时代基本在老街度过。那一瓢清冽甘甜的井水映入文学家的记忆。出县城南门,是好长一段石板路。过了护城河桥,有一大片河滩,河滩边有河坝,河坝上长满芭茅。仲春,芭茅开起花来,真叫一个壮观,轰轰烈烈的一片白,仿佛一片素雅的旗帜。这里还是一片乱坟地。后来,在北京教书的废名先生依照自己的记忆写出了散文《芭茅》。其中的一段是这样描述这段长满芭茅的河坝的:“这一群孩子走进芭茅巷,虽然人多,心头倒有点冷然,不过没有说出口,只各人笑闹突然停住了,眼光也彼此一瞥,因为他们的说话,笑,以及跑跳的声音,仿佛有谁替他们限定着,留在巷子里尽有余音,正同头上的一道青天一样,深深的牵引人的心灵,说狭窄吗,可是到今天才觉得天是青的似的。同时芭茅也真绿,城墙上长的苔,丛丛的不知名的紫红花,也都在那里哑着不动……”
八角亭坐落在这片阔广的河滩边。八角亭又名文昌阁。它的来历有些久远。清乾隆七年(公元1742年),浙江阴山举人邵丰侯来黄梅县任县令,曾带领邑士在县城南隅化龙门外选址建阁,培育科第人才。县河与护城河两水在此相会,上部有块高高隆起的沙滩之地,正适合建阁办学,于是在这一年,文昌阁应运而生,后演变成学校,乃今日赫赫有名的黄梅一中的前身。
八角亭整体构造非常壮观,四周院墙高大华丽,大门朝南而开,门前石板台阶逐级而上,站在远处一望,只见屋宇高低错落,气势博大壮观。
上学这一天,废名由父亲领着,穿过“文昌阁”三个大字的门楼。仰头望了一望,觉得这里的建筑比县衙还要高大华丽,内心很是觉得诧异,不觉放慢了脚步,一双眼睛四处打量。父亲拉了他一把,脚下不由快了几分。进门便是大殿,祭祀着文武圣像。这样的景象废名的父亲也是第一次见到,心生敬畏,不觉双膝打颤,扑通跪下,连叩了三个响头。穿过大殿即是八角亭主楼,楼为八角,分上下三层,雕梁画栋,做工精细,巧夺天工。据说亭顶之上安有圆球锡鼎,由大到小串叠三珠,四周凤檐铸有飞禽走兽,檐角之下挂有铜铃,每每清风徐至,铃语叮咚响脆不绝。传说当年有位老先生为八角亭做对联,他出“八角亭,亭八角,一角点灯诸角亮”上联求下联,可惜至今无有下联出现,成为绝对,也成为颇有遗憾的佳话。
八角亭建筑宏大,房舍众多,深入其中,似入万花筒,回廊变幻,纵横交错。八角亭的建筑确凿有自己的规律:以阁为轴,东西南北四隅建有厅舍,专供学者读书之用。院内奇花异草四季飘香,翠竹幽径点缀在假山之中,若临此地,大有心旷神怡之感……
二、
东街的水井,有一处不能不说。它在文学家喻血轮的老宅,后来这里成为黄梅一中校址。孩童时代,我模糊的记忆里,有一片青砖黛瓦石板路,院落硕大无朋,沿宽大的门楼走进去,树木阴森,光线幽暗,正是这片阴凉处有一个极其宽大的井台。这里的水冬暖夏凉,师生和市民喜欢在这里洗漱。清凉的流水,还有古钟的回荡,成为这座古老建筑的标志。
在百度搜索喻血轮的生平,赫然见到这样的文字:喻血轮(1892-1967),字命三,号允锡,湖北黄梅人,著名鸳鸯蝴蝶派文学家、报人。出身于鄂东著名文学仕宦世家,为乾嘉年间著名性灵派诗人、“光黄一大家”喻文鏊(石农先生)五世孙,也是“中国铁娘子”吴仪的舅舅。光绪末年,入读黄梅八角亭高等小学堂,与吴醒亚等同学。宣统年间,入读黄州府中,开始接触报纸,思想益发激进。武昌起义爆发时,投身学生军。辛亥革命后,入读北京法政学校,不久返回武汉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先入《国民新报》,后入《汉口中西报》,成为民初新闻界的后起之秀。同时,与鸳鸯蝴蝶派文人多有往来,于民国初年出版十数种哀情小说,或为日记体,或为演义体。1917年,曾往苏州、上海等地,与江浙沪一带文人集会、结社,声名日著。1921年,担任上海《四民报》总编辑。北伐前夕,担任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七军政治部主任吴醒亚的秘书。北伐时期,在南京与吴醒亚、石信嘉等创办《京报》,为北伐摇旗呐喊,声誉波及全国新闻界。国民政府成立后,历任安徽民政厅秘书、湖北民政厅秘书、湖北应山县县长、湖北省藕池口征收局局长、湖北《中山日报》总编辑、川陕豫党政考查团秘书、民生机器厂秘书、中央造船公司秘书等职。1948年底,携自著《秋月独明室诗文集》赴台。晚年,又开始创作鸳鸯蝴蝶派作品,如《红焰飞蛾》等,并以“绮翁”笔名为《新生报》撰写《绮情楼杂记》,为《大华晚报》撰写《忆梅庵杂记》,为一生所见、所闻之记录。晚年的喻血轮非常思念家乡的亲人, 多次想回大陆探亲。后抱病重之躯, 以香港为中转, 返回大陆探亲。不意途中于1967年8月29日在香港病逝。
这段文字给千年县城的东街老井作了最好的注脚。
三、
老街的井,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方方圆圆,年龄也各不相同,有明清时期的,还有遥远到宋、元朝代的,它们印痕斑斑,皆演绎岁月于街坊传说,或枝或蔓,极为风趣。老东街的义井弄可真有些年头。它藏在一处弄堂,该弄长约百米宽不过六尺,因为巷中有井,巷道显得阴暗潮湿。
相传明朝嘉靖年间(1522年-1566)官宦之子石溥与教书先生汪勋比邻而居。一次,他们在南街盖房时因屋基发生口角。石溥之父石金官至监察御史,后台硬;汪勋系誉满鄂赣皖三省数县的私塾先生,有骨气,彼此互不相让,又因双方女眷先后卷入矛盾纠纷,因此闹得愈发激烈以致双方难以收场。石溥无奈只得写信向父亲讨教,亦是求援,石金回信说:“乡试中举谢师恩,吃水当念挖井人;大石砌墙小石衬,和邻睦里贵如金。”石溥读信后心结顿开,大有拨云见日之感,立即将屋基后缩三尺并捐地凿井,便利百姓,造福街坊。私塾先生汪勋虽不明背后故事,但是石府善举让其感化:“官花千金建豪宅,民舍万金求好邻;监察御史尚谦让,塾师岂敢再逞能”?于是见贤思齐的汪勋也将屋基后缩三尺,且出资与石溥共建了一口设计精巧的双层民用水井。有感于这一官谦民让义解纠纷的善举,黄梅人将这条小巷称为义井弄。
义井弄是温暖人间的一页绵长的佳话。
四、
关于老街和水井我有着深切的记忆。三十六年前的冬天,我乘坐一辆三轮车,慢慢走进南街的一个施工单位的院落。院落的大门朝着南街而开。天上落着雪,车轮碾压薄薄的雪绒,发出细微的响脆。一群麻雀轰地从瓦上飞起,雪花兀地沸腾起来。从此,我成为这座城镇的居民。记忆里这座院落很特别,尤其是法国梧桐,沿着房屋的滴水而栽植,一旦开枝散叶,就直指青天,遮天蔽日。这极其适合夏日的夜晚,人们早早把竹床端到院子里,在无边的凉爽里数星星,看月亮,聊柴米油盐。
院子里还有一景,那就是水井。井栏高大,可容纳五六个妇女洗衣服。早晨,大门一开,居民就端起脸盆走进来。一天夜晚,纳凉的人们听到井里发出嗵的一响,有人大叫不好了,谁落到井里了。人落到井里,这还了得。大家的心哐哐跳着,围拢过去,却发现是一只老鳖,它似乎来自河边,爬到这里,见到了水渍,一个咕噜翻到了井里……
老街的井,是游子梦里的灯火,发出暖和的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