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七个八个……
这一兜红薯,足有十来个。刷洗,刷洗,渐渐地,红薯的本色一点点浮上来,淡红的,紫红的,染得篮子也有了几分鲜亮。
刚刚,他扛着梯子,吭哧吭哧爬到储藏红薯的洞里。那洞真有些特别,先是竖着往下,再是拐弯,真是洞府有天地。已经是春天了,他的红薯还躺在洞里,酣睡。你要不要带点回去?他这样问我。没有容我考虑要还是不要,他已经哐啷哐啷往袋里装了好些。
久远的薯香唤醒记忆。
那只陈年的大水缸被抬出来,放进院子,之后,洗净。阳光下,我看到幽绿幽绿的陶釉。这只缸少说也经历了百十年的岁月,但是,他的陶釉依然厚实,依然色泽鲜亮,仿佛不久前的出品。
他要给儿子磨薯粉。
你要用缸磨粉?那不是好费力气?为什么不用粉碎机,电闸一开,几分钟就解决了。他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说,我得相信自己的手工,机械再快,没有手工来的好,这样制作的薯粉保有原初的风味。不信,等会儿你就知道,那味道简直就是两样。
于是,我们不再说话,看他动作。
红薯被钉在竹签上,他一手拿了竹签,在缸里沿着缸壁用力旋转,红薯在缸内的粗纹上摩擦,白色的薯浆伴随碎片滴落下来。这样几个来回,一只红薯就磨完了。
六十出头,他的双手还是那样有力。青筋暴突的手在缸内旋转,丝毫没有懈怠。他的嘴巴瘪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终于没有发出声息,手依然在缸壁上用力,一大筐红薯即刻磨完了。
滤布被他找出来。一根绳子从梁上放下来,绳子的下端吊起十字的摇架。摇架的四角带着铁环,大布的四个角正好依次套在里面,打个结,妥当。他摇了摇十字架,说,刚刚合适呢,你看是不是,是不是。我于是应和说是啊是啊,刚刚好一毫不错。其实我全然是外行。这样一说,心里有些愧疚,生怕他这样依了我,惹出什么事情来。
薯碴被添上水,一根棍下去,三两下搅动,泛起白色的泡沫。白色的浆液在缸里晃荡,泛出淡淡的香甜的气息。那是红薯的气息。趁着薯粉沉淀的功夫,他蹲在院子里,瘪起的嘴刁起烟杆,嘶嘶抽起烟来。他的烟瘾很大,浓重的老黄烟在嘶嘶声中全然被他吞咽。他知道我又要劝告他戒烟,他笑起来,一口残缺的黄牙露出来:细伢年前车票不好买,没有回来,打算正月底回家,他喜欢家里的红薯,天南地北,路途遥远,红薯带不动,那就带点薯粉吧,这东西好保管,吃起来也方便,生活不易,一口吃的不比在家。大约是想念孩子,他有些伤感,一口烟差不多都吐了。
我忽然也伤感起来。生活的向往和辗转反侧,成就了更多的颠沛流离,多少来不及洗去泥土气息的农家孩子,在梦里吟唱不息的乡愁……
摇架轻轻摇动起来。散乱的薯碴滚动成一团,白色的浆液透过滤布流出来,流成粗粗的一根水柱。这些白色的浆水经过沉淀,变成清水,而薯粉经过激烈碰撞沉淀下来,成为细腻的白色粉末。这就是薯粉。
午饭显得热闹而奢侈。硬柴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这种声息让我觉得振奋。离开乡村多年,我已经淡远了这种声息和味道。它的每一次飘散,都让我兴奋和新奇,尘封的记忆被撩开,陈年旧事浮来眼前,如此亲切。新鲜薯粉加上水,搅拌,恰到好处的乳白色。轰轰烈烈的炉膛照映得他的脸黑黢黢一片,脖子更显红润。灶膛红了,铁锅红了,乳白色的薯粉浆倒下去,发出嗤嗤的细响,之后归于平静。灶火更加旺起,火舌包裹锅底,一片红色。细密的泡沫带着响声在锅底鼓起来,鼓起来,白色的浆液变成了浅灰的贴饼。渐渐,这张贴饼发起胀来,厚起来,香起来,而浅灰更加深重,早就变成铁黑……
锅铲插下去,稍稍翻动,一张完好的薯粉饼被铲到砧板上,好厚实,好富态,一寸多的厚度,带着油色轻轻晃动的脂肪一样的粉饼,如此撩动人的食欲……
真正不可多得的乡村美食。它带有肉食的外观和素食的品格,一阵乒乒乓乓的刀板响过,大块的饼子变成黑色的块状。它们被整齐地排列在砧板上,配上青椒、葱蒜,再佐以肥肉,一起下到锅里,浓重的烟火中,荤素激烈翻滚,瘦瘠的素食与肥腴的荤菜互相吸引,肉块里的油脂被吱吱逼出,光亮的油汁渗透到粉饼,荤素搭配得天衣无缝……
吃薯粉哦,筷下去,小块薯饼夹起,来不及细嚼,咕噜噜滑到了喉咙,如此畅快淋漓,如此大快朵颐。再看身边的老伙计,早已是杯底朝天,满面通红。
乡土的味道?乡土的味道。
满满的一杯,晃荡了一下,溅起几滴,哎呦呦。不再犹豫,轰隆隆倾倒在喉咙里,摇摇晃晃站起来,唱一曲黄梅戏,却满嘴跑调:我跋山涉水找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