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
阳光真好。这是老祖寺的阳光,干净,明亮,你几乎看不到纤尘跳荡的印痕。几只白色的鸟飞起来,翅膀嘹嘹,嘹嘹着掠过寺前蓝幽幽的水,落在密林中。啊哦,它们叫了,极尽优雅。
女人也优雅。优雅在手上,动作中。我听到鲜嫩茶叶在她手中离断的声息,有些细微,有些清脆。抖了一抖篮中的茶叶,她笑了一笑,一口很白净的牙。她有个好听的名字,陈翠梅。
茶地温暖起来。她站在茶地,捏住茶枝,用手一捋,眉头就打结,大家动作麻利一点,再麻利一点,春雨贵如油,大家加把劲把这批茶赶制出来,我给你们放假,让你们回去见你们的男人。
噢,地里活跃起来。
女主人喜欢无边青碧里的那一畦新茶。阳光朗照着它们,浅浅的光晕里,那新嫩的叶儿似颤颤的,抖动,没有声息,却又不尽然,分明没有动,在动与静之间,玄妙的一种境况。金色的翅膀倏忽飞起,嗡——一声轻响,却是蜜蜂的影子。狗尾草已经很高了,茎有些微胖,仿佛女人叉着腰,想是孕了穗。
茶地已经有了清新的气息,隐隐飘散,久居山里的人是不易觉察的。
刚刚,在山下我流着汗水,可在茶地我已经感到了寒冷。跟随茶地主人陈翠梅在茶地奔走。我在观察这里的一切。这位四十不到与茶打过近二十年交道的女子对茶极有心得,三年前,我在黄梅镇东西大街徜徉,在嘉隆街口对面,我看到一个叫英山茶庄的大店面。那时候,我认识了他,这就成了谈茶的朋友。
真的没想到,在黄梅,在西部大大小小的山顶上竟然有这一片奇妙的世界。
挪步园,大片大片的茶园。
看眼前,这里俨然世外桃源。
坪地。屋舍。院落。
鸟儿一点不欺生。它们在茶林下清眠,听到动静,噗地飞起来,一团花在穹庐飞旋,那是翅膀的花纹。
炊烟,已经很久看不到的炊烟在屋顶袅袅升起,那样的一缕淡蓝在空中洇开,宛如童话里的一个场景,又仿佛水墨画师浓浓泼出的一笔。一行行茶树,碧绿的、高矮匀称、株型完美的茶树延向遥远。
跑过来,哦哦应着。这些叶子看起来瘦,泡出的茶汤香味浓郁。她跟我说。哦,这么多讲究。喂,那位采茶的,稍等一下,一叶一芯,不要多余的叶。这个也有讲究吗?有,怎么没有,我们研制的“挪园青锋”非常讲究。采摘、揉制、挑选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
这种茶一年四季都采摘吗?不,就春夏采,去掉阴雨天,实际采摘时间只有四十天不到!
在制茶车间,工人在晒青、摇青、晾青、炒青、揉制。。。。。。
哎,你的手要轻,要勤,你看,这样抖动,陈翠梅站在锅台边指指点点。
一撮春茶丢在杯底,激起幽微的声响。我的舌尖有了甜润的茶香,它们沿了脉息走游。入夏以来积聚的那份厚重的躁热轰然坍下,我品咂到通体舒泰的滋味了。这么些年,我在人生苦海里沉浮,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我以十二分真诚莳弄着自己的心园。曾经忝为人客在华贵的场所品过上乘的清明茶,但是,它们留在舌尖的感觉只是虚幻一团。这些华美的场所原本不属于我,正如我不属于这些场所一样。在陪衬的角色里,在咄咄逼人的俯视与不屑中,我的自卑与羞怯总是浮起在心空,它们左冲右突横冲直撞。人生如戏,我从来都是卑怯的角色。
我在制茶间坐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陈翠梅揉制茶叶的过程在我眼里显得繁琐而艰辛。墨绿的茶叶在她的掌下为淡青,为青灰,为青黑。想到人生,由不得自己地,心中释然。一个人在青年时棱角分明,那种青郁的四下里张扬的敏锐与不思得失的勇气,仿如鲜嫩的叶子,带些朝露,带些稚嫩鲜活的绒毛,叫我们欢喜与向往。但是,另一面,社会却容不下这些,自觉或不自觉地给予磨折与砥砺。这个过程同样繁复而冗长。有人把这个过程的结局叫作成熟。
我忽然明白了茶叶的妙处,让茶吸收阳光、雨露、水雾,吸收山里的清香,那是和谐的完美的结合。这就是茶的境界。
忙了一气,我们开始坐下来。这里没有硕大的华美的树墩制作的茶桌,几张木椅,一张方桌,一壶,几只杯,就是喝茶的全部。简陋吗,有点,但是,因为茶,生活有了悠闲的味道。陈翠梅给我们的杯子加入禅茶,沸水冲下去,茶块在杯子里舞蹈。一股浓郁的香味飘散开来。茶叶在水中复活,释放出浓郁的茶香,释放出别样的清新与碧绿。因为茶,这一天心情平和,微笑怡然;这一天精力充沛,成事稳健;这一天通达世事,心静如水。在茶中修行,在茶中成长,在茶中构筑和谐美好的人际关系。齿颊留香,每一次回头,人生正在佳境......
一杯茶在悠闲的谈吐中落肚。汗水在背上汩汩流出,精神为之一振。古语说,苦中乐所附也,而茶的“苦、静、凡、放”四性中,苦性居首,这与佛家的人生之苦,与佛家的修禅多么的如出一辙。
走向茶园深处,我变得异常兴奋。
阳光勾勒陈翠梅的身姿,苗条,优雅,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