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周健
老家,那是一片温暖的港湾,也是每个人心中永恒的牵挂。生养之地,那些人,那些事,总是那么令人刻骨铭心。
我的老家在豫南山区。老家瓦房的大门坐西朝东。仔细看看,门墙和两边侧墙并不垂直,据说早年建房过程中是根据风水先生的测算稍微调整了门向,否则不宜居住。山里人对风水先生又称阴阳仙儿,阴宅、阳宅的选址和坐向大都请他们来定,罗盘是他们的必带工具。现在已很难见到他们的身影了。
老家房后靠着浅山,房前是两亩池塘,塘埂下面有五六级梯田,紧挨的便是由南向北流的小河。塘埂兼做道路,南来北往的人从此路过。小河两岸的地形地貌接近,有河坝或小桥连接两岸的交通,人行道大多是不到一米宽的田埂路。在我少时的记忆里,小河常年流水,深浅不一,水质清澈。两岸梯田一直种植水稻,灌溉水源基本靠高处池塘自流,干旱年份也从小河提水。
小时候的我,喜欢坐在门槛上,看朝阳从对面山头冉冉升起,看山谷炊烟袅袅,看斜风细雨,看人来人往,看云卷云舒,看莺歌燕舞,看花开花落,看土狗追山狐——看一切的一切,也遐想着一切。
小河对岸也有几爿人家,两岸数百米之遥,鸡犬之声相闻。与我家大门斜对面有个山冲,叫大黑冲,只有两户人家,一户姓郭,一户姓李。站在大门口,可看到郭家房屋的一角,李家则隐在山冲深处。在那个年代,家家孩子多,两家均有几个男孩,年岁与我相近。郭家大男孩叫金土,老二叫木,老三叫长水。李家大男孩叫火头,通常叫火儿,老二叫木林。这些都是他们的小名。少时的我并不知道到他们是依照五行命名的,只是感到与众不同而已。当然,两家都有女孩子,但名字已记不清了。
金土是罗圈腿,显得个子矮,走路的样子很滑稽,而木则耷拉着长眼皮,总是仰着头的样子,似乎一直向天空寻找什么。他俩因此也成为我们嘲笑的对象。如,大家正在玩时,忽然有人喊:“木,木,快看,天上有个飞机!”木本来就仰着的头更往后仰了,急速地问:“哪里?在哪里?”发现受骗,众人便一阵哄笑。有时天空真有飞机,听得到声音,大家便齐齐举头观看,指手画脚地评论,把飞机说得很神秘,直到它飞得无影无踪还意犹未尽。有时我们学着解放军队列训练,立正、稍息,做不好者就抽一柳条,金土往往被抽,因为他两腿总是并不拢。我们常叫他盘腿子,说他小时候尿布塞得太多,把腿填塞弯了。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我们更不明白。长水、火头、木林模样都较周正,人缘也好。
男孩大多好动淘气,我们常常聚在一起捞鱼摸虾,放牛,到小河里游泳比赛,玩陀螺,推铁圈,玩火柴炮,弹琉璃球,等等,偶尔也有打架的时候,小打小闹更是常事,但我们很少记仇。到了上学年纪,我们先后到村里的学校就读。学校原是附近山顶的一座古庙,据说以前香火很盛,附近十里八村的人常来祈求神灵庇护,破四旧时里面的佛像等设施被清理一空,和尚遣散。由于年纪尚小,我无缘见到原貌,至于里面敬奉的是何方圣神,更是不得而知,也很少听到有人提及。
在小学阶段,金土高我一级,我和火儿、木同班,木林和长水分别低我一级和两级。他们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中等偏下,而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们虽然都很努力,但终未见起色,每次考试成绩出来,总少不了家长的训斥甚至暴打。
我们的小学时期处在那个最困苦的年代。当时还未实行联产责任制,人们整日劳作却解决不了温饱,破衣烂衫的我们大多赤足上学,放学后还得放牛、打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那时农业学大寨,大面积毁林开荒,兴修梯田,导致满目荒山秃岭,家家做饭烧柴都很困难。寒假期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出去打柴,挑着竹筐,带着斧头、洋镐等,到山上刨树兜儿,这些树兜儿是我们冬天取暖的主要材料。对面大黑冲也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因为那里较偏僻,山柴较多。这样,我们就很自然地与金土、火儿、木、水等人接触多一些。感觉那时的冬天特别寒冷,大家时常手足皴裂。在屋的一角用树兜儿燃起一堆火围坐着取暖,苦难的岁月就在烟熏火燎中缓缓地流淌。
逢集的时候我们还结伴卖柴。集市大概有三公里。鸡叫头遍的时候,我们便挑起准备好的柴担出发,半路就会与金土、火儿他们相聚,我们走走歇歇,感觉担子越来越重。在吱扭吱扭的挑担声中,我们相互用歌声或口哨声鼓劲,卖完柴正好天亮。那时的柴火并不值钱,一分钱一斤左右,一个集市下来我们每个人也就得到几毛钱,具体多少就看你挑多重了。辛辛苦苦挣得的钱自然舍不得买吃的,攒钱用来交学费,或期待着买一双黄胶鞋。那时候,能拥有一双黄胶鞋是一件很自豪的事,平时舍不得穿,下雨天便脱下夹在腋下,害怕泥土损坏了鞋子,赤足在泥泞中行走。时值现在,这种场景我还时常梦到。
当然,我们还做过很多事情,譬如自编安全板、竹筐去买,参与春种秋收等诸多农事,等等。生活虽然困苦,但也有许多快乐,对我们来说真是人生的历练,让我们懂得了稼穑之难,知道了珍惜。
大概是四、五年级的样子吧,我在家里翻到一本《封神演义》,竖排繁体字,我很费力的看了,尽管有很多字不认识,但也明白个大概。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小说之类的书。印象最深的是土行孙和申公豹,很佩服姜子牙的睿智。在书中,我才知道金、木、水、火、土统称五行,感觉意义深奥,难以理解。联想到伙伴们以五行命名,竟觉得形象高大起来,遂对他们充满了敬意,觉得他们定会比自己有出息。当时我很纳闷,他们的父母识字不多,是谁给他们起的名字呢?起名者一定是个有文化的人,而且对这几个孩子的未来充满着殷切的期望。
然而,四个以五行命名的同学虽然也天天辛辛苦苦地上学,但学习成绩总是不尽人意。尤其是进入初中后,有时考试会不及格。除了个人的努力外,繁重的家务劳动或许是一个重要的制约因素,因为那时已包产到户,也许他们的父母更希望种田致富吧,毕竟,在当时,大多数家庭都有这种倾向。在我的印象中,他们都没能升入高中,或初中没毕业就在家务农了。那时能考入普通高中已很不简单,考入重点高中者更是凤毛麟角。我有幸考入重点高中,并顺利考进大学,由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毕业后,满怀热情地回到家乡城市工作,希望为生养之地的发展尽绵薄之力。
闲暇之余,我也曾试图了解中国古文化,如五行、八卦等,知道五行学说是中国古人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它认为宇宙万物都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基本要素的运行和循环生克变化所构成,为古代朴素唯物主义哲学,广泛用于中医、堪舆、命理、相术和占卜等方面。我感觉里面的内容晦涩难懂,高深莫测,故而深入学习的底气不足,始终理解不透,仅粗略理解为凡事要遵循自然规律。在我的乡村老家,五行竟同时用在一个小山冲的人名上,起名者用心可谓良苦。
老家距我工作的城市并不远。九十年代初期,大多是骑自行车回的,那时大多是土路,骑行得数小时,每年回去的次数不多。后来通了汽车,修了村村通,较为方便些,回老家的次数就多一些。每次回去都会从侧面了解金土、火头等人的情况,知道他们都很努力,打工、养猪、养鸭等,收入似乎不高,拖儿带女,生活依然有些艰辛,但衣食无虞。尤其在粗放养殖方面,导致家乡小河、池塘水质变差,井水变味,臭气弥漫,父老乡亲颇有怨言。有时也能与他们打个照面攀谈几句,但感觉却有些隔阂。
光阴荏苒,时移世易。随着生态发展理念的不断深入及乡村振兴战略的有力推进,农村经济发展可谓日新月异,我的老家也不例外。去年一次驱车回老家,中途适逢修路,只得从大黑冲绕行,这条路我少时常走,上高中后再也没来过,一晃竟三十多年过去了。只见金土、火儿等五行的房屋家家错落有致,美观优雅,犹如别墅一般,门前池塘碧波粼粼,山林茂密,茶果飘香,与我少时的印象有着天壤之别。一路留意,却没见到他们的身影,便没有下车去拜访他们。车至山顶,我下车呼吸着清新的家乡空气,只见蓝天白云下,展现的是无际的绿水青山,恍若进了人间仙境。
前段时间在老家,竟意外碰到火儿,见到我,已没有了陌生感,热情地叫着我的小名,激动地诉说着近几年的变化,言语之间洋溢着满满的幸福。经他介绍才知道,他已在城里买了房,与我所居的小区并不远,孩子也都大学毕业,相继参加工作。金土、木林、长水也跟他们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稳定的产业。家里的房子主要由老人居住,但他们都会常回来看看,也不会落下家里的农活。中午在一起吃饭,我们频频举杯。火儿很兴奋,话题很多,一会儿对我谈及往事,并提到木早就割掉长眼皮,成了双眼皮,好看着呢,一会儿对我说,晓峰啊,苦日子过去了,我们现在赶上好时代了哈,一会又调侃,晓峰啊,你可不能看不起我哈,我不一定比你差呢,现在,只要肯努力,日子是越过越红火啊。
火儿醉了,我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