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风景各异,各人的体会自然有所不同。而我,却对冬天存有特殊的感受。
大概八九岁吧,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我随母亲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了深山她娘舅家里,为了送她姥姥最后一程。整整走了半天,只感觉走了一山又一山,寒风裹着雪花直往破棉袄里钻,头发凝结,手和耳朵冻得通红,那种艰辛至今难以忘怀。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感觉山高路远,世界真大,也是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人们对失去亲人的那份悲切,感受到冬日那份彻骨的寒冷。
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大姐生于1958年,排行老大。嘴唇常年微乌,不懂事的我们常拿她开玩笑,待我记事后,方知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干不得重活。在那个异常困苦的年代,山村里不仅缺医少药,更是无钱看病,有时只能请赤脚医生来看看,拿些药。在我的记忆里,母亲还虔诚地请过江湖骗子看过,自然毫无疗效。那时父亲当民办教师,母亲在挣工分,奶奶又上了年纪,白天只有大姐带病照看我们,因而上学较晚。学校在一座小山顶上,原是一座庙,离家只有两里多地,大姐每次来回,总会在半道休息几次,尤其走到半山坡,常常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就地坐下歇歇再走。大姐学习很认真,尤其是字体端正优美,常得到老师表扬,她也不断督促我们好好学习。到了春天,姹紫嫣红,大姐脸上总是写满笑容,总是兴高采烈地带我们到房后山坡上掐兰草花和映山红。我知道,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在缺衣少吃的岁月里,大姐出落成了美丽的大姑娘,但病情却日益加重。十九岁时,父母借了一点儿钱,用架子车把她拉到四十里外的城里看了一次病,回来后父亲向我们展示了一张纸,上面都是波动的线条,说是心电图,年少的我们自然看不懂,只是希望大姐的病早些好。但我偶尔听父母讲,城里的医疗水平还无法治愈这种病,或许大医院可以,但咱们哪有那看病的条件呢,砸锅卖铁也不行啊。听后,我心如刀绞,心想,长大后,我一定要当一名医术精湛的医生,尽快把大姐的病治好。不曾想,1979年冬天,在一个大雪漫天飞舞的凌晨,大姐却病重去世了,全家人一下子沉浸在悲痛之中,尤其是母亲,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年,大姐才二十一岁,正是人生好年华。十三岁的我,懵然罔觉,断然不相信这是真的。不多久,二姐找到了两张纸,那是大姐不知何时留下的遗书,字体工整清秀,里面诉说着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无奈,同时也充满了对家人深深的祝福。二姐哽咽地读着,听得我们泣不成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常梦见大姐站在大门口,微笑着喊我的小名,嘱咐我不要调皮贪玩,好好学习,多干些活,远离池塘;我数次梦见自己漂浮在半空中,俯瞰大姐坟旁又添一座坟丘,那是我的,希望能这样陪伴她,保护她,只不过她的大,我的小。多年以后,我考进大学,成了当时所谓的“天之骄子”。遗憾的是,无缘学医,那时专业选择的余地很小。在学校,每每看到青春勃发的女大学生,我便会想起大姐,感喟同样的年华,却有不同的人生。大姐就像流星一样划过这个充满变数的世界,给我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和思念。有感于此,我的散文《流星》发表在学校文学刊物《晨光》上,以期作为对她些许的祭奠和深切的还念。
爷爷解放前就去世了,那时我爸十二岁,幺姑才两岁,奶奶便独自苦撑着将大姑、幺姑和我爸三人抚养大,并先后成了家。打我记事起,奶奶就六、七十岁了,白发鬓鬓。奶奶没上过学,还是小脚,那是旧时代妇女惨遭压迫的产物和见证之一,但她坚持让自己的孩子上学,说是不当“睁眼瞎”。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度过那些荒乱的岁月的。我们兄弟姐妹七人的成长,自然也离不开她精心的呵护。尽管行走不便,干不动重活,但奶奶总是整日忙着家务,也抽空去自留地种菜、栽红薯等等。她常教育我们作人要诚实、勤奋,不能偷奸耍滑,要好好学习,做个有出息的人。
从初中到高中,我都在住校,只有星期六晚上才回来,星期天下午再带些粮食和咸菜回校,不仅不能帮家里干活,还给家里增加了沉重的负担。虽然已实行了联产责任制,但山村经济条件依然很差,家人们只得省吃俭用地供我上学,因而奶奶也无法得到特殊的照顾。每次回去,奶奶常叮嘱我切莫跟同学比吃穿,要比学习,全家人往往都给我提出过类似的要求。这让我在学习方面不敢马虎,1986年顺利地考进了重点大学,这在当年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家人也以此为荣,但我知道,这是老师和家人们共同努力的结果。1990年初冬,奶奶便去世了,享年86岁,算得上高寿。当时我才参加工作三个月,尚没来得及向奶奶尽孝道便阴阳两隔,顿觉内心寒冷如冰,愧疚不已,感到终身遗憾。
母亲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人,也是我最钦佩的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山村家家户户子女众多,即使整日辛勤劳作,依然解决不了温饱问题。母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拉扯着七个孩子,还要照顾奶奶,为了一家的生计,白天在田间劳作,夜晚还做着竹编或针线活。就这样,她硬是和父亲一起给我们撑起了一片广阔的天空。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在不停地操劳,无论春夏秋冬,也不管酷暑严寒,田野里,茶园里,柴山上,处处都有她奔波的身影,即使到了八十多岁高龄,也从不歇息,我们多次劝说都无法改变。母亲瘦瘦的,个子不高,无情的岁月逐渐压弯了她羸弱的身躯,显得更加矮小,但在我们心目中,她的形象永远是至高无上的。好在毕业后我回到本地城市工作,离老家不远,只有二十多公里,可以时常回去尽些孝道。母亲晕车,坐一次车宛若大病一场,因而也不愿外出。她和老父亲一直厮守在乡下老家,没出过远门,最远的也就是到我所居住的城里。第一次是带我大姐去看病,第二次是二十多年前来给我照看初生的女儿,再次是七年前到城里的小妹家小住几天,后来两次都是来市中医院给自己看病。2022年腊月初一早晨,母亲溘然长逝,生命定格在87岁。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也成了没妈的孩子!那天,没有风,没有雪,天气阴沉,小河冻结,遍地白霜,大地沉寂,世界似乎也在为她默哀,而我的心仿佛被冰冻得难以跳动,唯有眼泪止不住地流。
诚然,父爱如山,母爱如水;女虽柔弱,为母则刚。我曾数度用文字来记录母亲操劳的情景,或纪念母亲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但拙劣的文笔却显得那么苍白和无力,根本难以表达那种无上的母爱和对母亲无尽的怀念。
岳父母育有一男三女,孩子长大后都在城里工作。2009年,岳父患了尿毒症住进了一五四医院,岳母一直不辞辛劳地陪护着,毫无怨言,直到2011年初冬病逝。此后,岳母便回到小院独居。这个小院是早年岳父的福利分房,四个子女在此长大并走向社会。妻舅结婚时买了新房,经父母同意,便将小院卖给了小妹,但妻舅夫妻俩很少让其父母到新家住,无奈,岳父母也就一直住在这里。妻舅已成为某单位的领导,酒局牌局多,很少再回这个小院,只是把小孩放在这里由老人抚养学。小院都是平房,姐妹三家经常聚在这里,孩子们也都是由岳父母在此带大的,小院一直充满着欢乐的笑声。岳母一直有高血压和糖尿病,六年前突发脑梗,导致行动不便,适逢小院拆迁,妻舅以无处居住和无暇照顾为由将她送进了养老院。据他说这是很好的一处养老院,和医院同楼,看病方便,离自己家也近,探视便利。入院前两个月,老人时常以泪洗面,要回家,可她的儿子怒吼,你家在哪儿,这里不好吗?平心而论,我觉得这个养老院条件很差,住在这里简直就是遭罪。女儿女婿心里不忿,也不好说什么,便多次提议租一套房子住,最好是一楼的,老人进出方便,再请个护工照料,几家人经常去看看,聚聚,妻舅总推说房子难找,最后不了了之。没柰何,岳母也就一直住了下来,板着指头数日子。但妻舅全家人很少过来看望,有时一月来不了一次。好在我们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备足生活用品,并时常把她接出来到酒店小聚,岳母并不感到十分落寞。得知我母亲去世,像是开玩笑的对我说,你妈“享福”去了。细想,她的说法倒也贴切。近两年,岳母糖尿病不断恶化,得了综合症,人也日渐消瘦。2023年12月23日,正值星期六,我们一家三口又去看望她,见到我们后,十分高兴,就从床上坐起来,精神矍铄,谈笑风生,并大声对我说:“周健,你还好吧?谢谢你们常来看我,你们都要好好地哈!”朴实的期望让我甚为感动。不料第二天她却突然昏迷,第三天,即25日,农历冬月十三,正是西方所谓的圣诞节,79岁的岳母却撒手人寰。按她的说法,她也“享福”去了。我们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没料到她走这得么快,一时悲痛不已。
妻舅后来才赶到养老院。我们问他,灵堂设哪儿?他说,我那小区虽然宽敞,但停了很多车,不方便,没法设灵堂,别的没地方,要不然就直接送金山陵园吧,据说火化前那里也可设灵堂。我们顿感心寒,小姨子听后,悲愤交加,嚎啕大哭。按常情,死者为大,他所住的小区是完全可停放的,估计他的一贯做派不被邻居所容。陵园远在城外,实在不方便亲友吊唁,当地似乎也显有如此做法。后来,我和妻女协调将灵堂远设在我们所在的小区,与妻舅所在小区分属两个市辖行政区。很多亲友感到不解,弄清情况后,为岳母有这样的儿子感到不值。女儿也愤愤地说,如果舅舅舅母有孝心,肯担当,不把姥姥送养老院,她会少受很多罪,起码多活几年。
办理后事那三天,天气阴沉且异常寒冷,而我们的心里更是多了一份难言的凄楚,寒彻心肺。
于我而言,冬天是个特殊的季节,几位亲人相继在冬日离去,让我感觉寒上加寒,更给我留下了许多遗憾和无尽的悲伤。但斯人已逝,幽思长存,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想,冬日也有暖阳,我会珍惜当下,“要好好地”,也祝愿世人“都要好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