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处在大集体时期,除了生活困苦,文盲也多,为此,国家大力提倡适龄儿童入校读书。大人们常说,读书好,能识文断字,会算账,到哪儿都受人尊敬,让懵懂的我们对读书充满了向往。入学后,老师也常讲读书的重要性,“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虽然不甚明白,但我们仿佛感受到了读书所带来的美好,故而大多数孩子都能刻苦学习。
许多人在小学或中学写过命题作文《我的理想》,我也概莫能外,但写的什么早已不记得了。山村的传统土居,大多是土墙茅草房,青砖黛瓦也有,但不多,偶见两层门楼,甚感气派,也很羡慕,同时也仰慕那些能工巧匠。有一天,家里来个客人,衣着整洁,在破衣烂衫的我们中间很是显眼,给我们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是父亲的发小,姓付,已接班在县城工作,回本村时顺道来到我家。父亲很自豪的对我们说,你们付叔可了不得,技术员呢,设计过四层楼,以后就是工程师。我从没见过楼房,感叹不已。天啦,四层楼!有多高呢,比村里的漂亮门楼高得多吧?是不是说书人口中的琼楼玉宇呢?怎么设计怎么建造的呢?工程师,肯定啥都会吧?付叔的形象立马在我心中变得异常高大。闲聊中,他问我二哥几个小问题,二哥当年只有八九岁,竟对答如流,他直夸二哥聪明,好好学习,长大了可当工程师。生性木讷的我,在门口静静地观望着。就在那时,我不禁对工程师心生崇拜,心想,这辈子能当上工程师就心满意足了。
到了高中,我偏重文科,但到了高二,我却选择了理科,主要是不喜欢死记硬背,语文、英语、政治成绩虽然很好,但历史成绩一直平平,拖着后腿。高考结束后,我填报的志愿多在东北,如哈工大等,谁知却被录取到西北农大,水利专业,该校是国家重点大学,也是“985”,“211”,“双一流”。后来才知道是班主任把我的志愿改了,主要是确保升学率。看来,自己的命运有时无法主宰。
报到时,看到到处是欢迎新同学的红色横幅,印象较深的是从宿舍楼垂下的两个巨型条幅,是一副对联,上联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画会算,方不愧为水利工程师。”下联记不清了。之所以记得上联,是因为里面有水利工程师五个字,唤醒了我小时候的记忆。当时我对水利专业并没有什么概念,看到对联后,知道以后能当工程师,觉得也挺好。说实话,在学习过程中,才知道工科课程的繁重,四年中,几乎无暇游玩,即使是课程实习或毕业实习,我也是认真对待,故而,专业理论知识还是比较扎实的,毕业答辩还得了优。安排留校,被我谢绝了,我希望回到家乡。
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的县水利局工作,事业编制。先后干过施工和工程管理,也做过简单的设计,期间得到不少老同事的关心和帮助,业务水平在实践中不断提高,取得了一些小成绩,按工作年限上报,没几年就成了工程师,还获得了了本市“首届百名优秀青年知识分子”称号。那时,县里的本科生很少,受学历限制,专科生评工程师很难,有些人工作二三十年仍是助理工程师,除非有特殊贡献才能破格申报,因而,有工程师职称者寥寥无几,很多人对工程师还是很钦佩的,至于高级工程师,更是亘古未有,想都不敢想。但我并没有多大的惊喜,自知占了学历的光,捡了个名额而已,自身这个工程师不过如此,没啥能耐,依旧是凡人一个,小时候那种崇拜感也逐渐淡化了。
那时候,各县区每年冬春季都掀起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高潮,争夺“红旗渠精神杯”,有奖励,由水利局提供技术指导。有个乡的党委书记,连级转业干部,在部队是汽车连长,甚是蛮横,对群众动辄污言秽语,群众对他总是避而远之。我们有个老助理工程师,因坚持质量标准惹恼了他,他竟当着众人的面大叫:“你们水利局派来的都是啥人啊,这样的工程师,我们乡百分之八十的老百姓都能当!”有个中型灌区,灌溉该乡大部分稻田,年年旱涝保收,但他一直指使乡村干部拒缴或少缴水费,致使水管所每年都因完不成水费征收任务受到通报批评。水利局系统对他的印象极差。真是山不转水转,不久他却调任县水利局局长。到了水利局,依然飞扬跋扈,不把别人看在眼里,常说:“水利局要这么多闲人干什么?我看啦,一个局长、一个办公室主任,外加一个司机足够了!甚至司机也不用要,我自己开!”那时各单位车辆稀缺,能有一辆帆布篷吉普就不错了,司机也牛气得很。有时他还指着仅有的几个才毕业的科班生说:“你们是啥专科生、本科生啊,文质彬彬的,推不去搡不来,不五马长枪能干好工作吗?”尤其对我,当时是唯一的本科生,不善言谈,更不屑于溜须拍马,他总是冷嘲热讽,甚至无端刁难,但遇到水利工程建设、防汛抗旱或抗洪抢险等危重任务,他却指使我们冲在前,说自己是外行,这些技术活离不开我们。人事调整时,他把二级单位主要负责人都换成了复员军人。他当局长三年后,因工作需要,市水利勘测设计院便把我调了过来。临走,他假惺惺地对院长和书记说,这是我精心培养的人才啊,可惜我这庙太小。
自己是不是人才,我真不知道。到了设计院,才发现这里的确是人才荟萃之地。自己在县里待了几年,在规划设计方面有一定的差距,但却有着他们不具备的施工和工程管理经验,加之自己并不笨,很快便进入了角色。入院两年,就晋升为高工,先后又考取并注册了监理工程师、造价工程师、土木(水工结构)工程师,也获得了几个专家证,入了多个专家库,甚至还被当地大学聘为研究生校外导师。历任设计室副主任、主任,自2009年至今一直担任总工程师,鉴于名额限制,两年前才晋升正高。当然,这些成绩和进步并不是轻易取得的,离不开自己辛勤的工作和刻苦的学习,也离不开同事们的通力合作。
水利工程规划设计涉及十多个专业,一个项目需要多人合作,虽然我院在本省市级院中算得上大院了,二百多人,但并不都是技术人员,专业不完全配套,部分技术人员业务水平还亟待提高,有时一个人就要承担几个专业,工作起来很累,这就要求我们不断加强学习,了解各专业的规范和最新动态。省级或国家级设计单位专业分工精细,有些人终身可能就一个专业,将其研究得十分透彻,轻车熟路,业务水平自然很高,这让我们甚是羡慕。评审我们的规划设计时,他们提出的意见非常到位,让我们学到了不少知识,也让我们很钦佩,感觉他们才是真正的专家。因而,每次评审时,我们总是鼓励年轻人多参加,聆听专家的意见,不断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
对真正的专家,我是非常尊敬的,但有些却徒有其名,自当别论。作为成立近七十年的老牌设计院,自然有很多专家,只是专业不同罢了,既使专业和职称相同,水平也有高低之分。按理说,院长业务水平应该很高的吧?也不尽然。我初到设计院时,有个退休的老院长时常被邀请到工地解决疑难问题,他总是侃侃而谈,云山雾罩的,让那些行政领导很是佩服。但接触久了,我发现他好大喜功,总拿往事自诩,喜欢用简单的明渠均匀流公式说事,言谈空洞,不着调,根本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倒是另一个话不多的退休老专家思路非常清晰,寥寥数语就提出了精准的处理意见。他紧接着总结,好像处理意见是他提出来的一样。有一次,一座水库溢洪道上的桥梁中墩基础下游被洪水掏空,随时有失稳的可能。县水利局刘副局长让他拿出处理意见,他一会儿说要继续观察,一会儿又说得勘探取得实验数据进一步研究,一会儿又拿那个公式中的参数说事,就是提不出具体方案,急坏了在场人员。刘副局长曾是我在县局工作的同事,也是水利专业毕业,业务水平自然不一般。我当时也在场,他立马扭头问我如何处理。我当即分析了水毁原因,提出了简单可行的处理方案,刘副局长甚是赞同。后来按这个方案处理,效果很好。还有一次,还是我当室主任的时候,我核定了一沓图纸,拿去让时任院长最后签字。他翻了翻,当看到基础帷幕灌浆处理一页时,对我大怒:“帷幕灌浆有自上而下的灌浆方法吗?你老师就是这样教的吗?”他已是正高了,还三级教授,但我也不客气,当即回怼:“有!根据地质状况,有很多种方法。你的思维定式中,恐怕只有自下而上的灌浆法吧?”转身复印了规范中的几页放他面前,让他好好学学。后来,他对我客气多了。
在设计院工作是很累的,加班是常态,很少顾家,身心都很疲惫。任务重时,常常顾此失彼,差错在所难免,这就需要提前拟定正确的方案,以免返工。设计过程中,校审人员要把好关,避免差错。我在审核时,常用红笔在图上标注,并详细列出了存在的问题和改正意见,不会当面批评人。我知道,大家都是同仁,自尊心强,本来很累,若心情变糟,工作效率会更低,差错也会更多。我希望大家都能快快乐乐地工作,都能成为名副其实的专家,让时下某些人对专家的调侃见鬼去吧。
因为常年加班,我很少关心女儿的学习,既使三年紧张的高中,我也无暇顾及,致使她高考成绩不尽人意,毕业后工作也不理想。不仅如此,对乡下年迈的父母也关心不够。这些常让我心怀愧疚。但有些人却颇有心机,当孩子上高中时,几乎全身心地照料,把工作抛向一边或推给别人,孩子自然成绩好,前途一片光明。这方面,我感觉自己真的很傻。有些人说我到设计院来本身就是傻的表现。
还有人说我太傻,当专家多容易赚钱啊,竟然不去。多年前,作为评标和评审专家,我也参加过几次活动,但这几年我一直在网上请假。之所以不想参与,除了失去兴趣外,更不想为那几两碎银摔了跟头。想必当过这类专家的人深有体会。
一路走来,有失有得,有欢乐也有惆怅,尽管平平谈谈,但少时的愿望却实现得却远超当初。仍想激扬文字,转身却是暮年,“是非成败转头空”,但这又当如何呢?自然规律而已。有人说,人最大的难处就是无法走过自己,细想,我不也走过来了吗?不仅走过了自己,而且甚是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