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语言

上大一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学习水利工程制图。初学时，有些同学因空间想象力欠缺，感觉点、线、面的组合很复杂，不免产生了畏难情绪。制图老师说，你们毕业后，大部分会投身到水利事业中，你们不仅要看得懂图，更要学会制图，制图是你们的基本功之一。文章要讲究字、词、句、语法、标点符号、逻辑等，同样，你们画的图，也要讲究点、线、视图、尺寸、标注等，表达的方式必须要符合标准和规范要求，要让业内人士看得懂，理解上一致，才能让你的规划设计更好地付诸实施。从某种意义上讲，图纸是工程师最美的语言和形象，必须认真学习和牢固掌握制图技能。

人们常说，微笑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而老师的这种说法却让我耳目一新，因而对工程制图的学习也很重视。随着其他课程学习的不断深入，制图的重要性也逐渐显现出来。到了大三时，就有了水工建筑物课程设计，如水闸、桥梁、渡槽等，根据给出的测量、地质、水文等资料，经复杂的水力、结构、配筋等计算后，绘制出符合标准和规范的图纸。一个课程设计，一般只给一个星期的时间，除了各种繁琐的计算，还要写出设计文本，并绘出整套图纸。由于时间很紧，我们夜里也得在教室赶作业，有时还熬通宵。那时绘图都是在图板上进行的，在米格纸上用铅笔手绘，制图工具有丁字尺、三角板、圆规、曲线尺等，出现错误，就用橡皮擦掉重画。如果发现错误较晚，就得返工，费时费力。课程老师在指导过程中发现，大多数同学在制图时喜欢一根铅笔用到底，便指出了我们的错误。他说，按铅笔铅芯的硬度来分，铅笔包括H类、B类、HB类，不同的线条应该采用不同的铅笔，其线条的粗细也必须按制图规范来定。你们的成果，代表了你们的形象和语言，美不美，必须多深入学习，掌握要领。他笑着说，你们不要对线条的粗细不重视，我有个同学，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一家省设计院，当时院里没几个研究生，他报到时意气风发，谁知第一个星期却是给别人打下手，削不同类型的铅笔。开始他也不理解，后来才明白领导的用意。

毕业后，我分配县水利局，第二年，就参加了一座淮河大桥的建设。第一批去的技术人员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当时还是三月，河水清浅但寒冷彻骨，我俩蹚水测量放线，白天忙得不亦乐乎，夜晚还得研究图纸，制定施工方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成册的蓝图，至于为何是蓝图却不得而知。它是由一家交通设计院设计的，由县水利工程总队承建。作为技术员，当我看到线条明快、内容比较详尽、装帧精美的图册时，不禁羡慕且钦佩，觉得老师的话很有道理。

项目部是租用的民房，根据管理要求，墙上需张贴相关图表，我发现施工图册中平面布置图只有桥梁那部分，便根据记忆利用两个夜晚草绘了一大张平面布置图，内容涵盖工程建设区和生活区，在现场认真修正后贴在了墙上。后来，在项目部开会时，这张图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通常就对着图畅谈建设意见和措施，有些领导也赞扬这张图内容详实，没到现场就对整个工程布置一目了然。那时，我感受到图纸真包含着无尽的语言魅力。

工程未结束，我被抽调到黄淮海平原农业综合开发项目中。该项目内容很多，涉及农、林、水、电等几个部门，由县水利局牵头。水利局成立的项目组，不仅要负责规划设计，还要监督实施。作为毕业不久的项目组成员，我全程参与了查看现场、测量、规划设计、施工及验收等整个环节，在此期间，感觉自己的理论与实践得到进一步结合。任何项目的实施效果，规划设计是关键环节。开工前，我们几个规划设计人员集中办公，总是加班加点。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真正意义上的规划设计，尽管并不十分复杂，我却十分用心。制图仍是手工，半个月时间我们就出了百余张图纸。制图过程中，我总会想起老师的那些话，因而对图纸的要求也比较严格，力争满足标准和规范，以期彰显图纸最美的语言。校核完成后，还要描图、晒图，这两项我在学校没接触过，都是在其他人的指导下完成的。描图是用透明纸贴在原图上用描图笔将其按原样描绘出来，不得出现任何遗漏，根据原图线条的粗细采用不同的描图笔或鸭嘴笔，笔内都是黑墨水，当然也少不了丁字尺、三角板、圆规等工具。描图是个非常细致的活，稍不留意墨水就会散乱，出现的错误或瑕疵就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刮掉重描或精心修正，确保图面整洁、美观。审定后还要用钢笔在标题栏内签上参与人员的名字，这是一种荣誉，更是一份责任。那时晒图设备很简陋，晒图时把描好的透明图盖在专用的晒图纸上用玻璃压好放在阳光下晒，曝光一定时间后就放进装有氨水的封闭桶内成像，形成了蓝图。曝光时间的长短决定图纸颜色的深浅，所以晒的时间必须严格控制。这是我第一次见证蓝图的形成过程，自然而然地想起“宏伟蓝图”或“一张蓝图绘到底”的词句。我当时不明白为何用蓝图，有人告诉我，与白图相比，蓝图意味着已经定稿，不能修改，既使修改了也容易被发现；与其它物体相接触时，线条不会被因磨耗而错位，且具有一定的防水、防虫功能，更易于保存。果然是处处留心皆学问啊。装订成册后，成就感油然而生，所有的辛苦也烟消云散了，仿佛看到了那些蓝图正在倾诉着美妙的语言，随即又化成了壮美的实景，发挥出了应有的效益。

隔行如隔山，此话不假。我在县水利局工作的几年，为了指导工作需经常下乡，有时还得住在村里，乡镇包村干部也陪同。经常有乡村干部对我带来的图纸好奇，大多对平、立面图基本看得懂，但对剖面图却视若迷雾。有的说，图上只有寥寥的几行文字说明，怎么不多写些呢？真是惜墨如金。我说，那些各种线条和数字就是最好的说明，也是工程师们最美的语言。有的还让我详细讲解，但这并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有个乡的武装部长，文科毕业的，二十多岁，与我年龄相仿，觉得“图纸是工程师最美的语言”的说法极富诗意，与我混熟后总缠着我讲解图纸的原理和制图方法，想探索图纸所包含的语言秘密。晚饭前后，我时常拿着图纸由浅入深的给他讲，他竟然非常着迷，每次见到我就很高兴。有一次，我又到了那个村，他陪我完成了一个泵站的测量后往村部走，兴奋地说，我又可以学习看图喽！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花杆学孙悟空那样飞快地舞将起来，左右翻飞，不料，“啪”的一声，把他戴在左手上的手表盖打得稀碎，表针也散落到草丛了。大家忙着找，时针和分针找着了，可秒针怎么也找不到，只好放弃。那时大家的工资都很低，大多在一百元左右。他笑着说，这可是我攒了两三个月工资才买的呢！不过我不心疼，还可以修配，但学习看图的机会真难得啊。我虽然不会制图，但求看得懂图，这也是一门技能，艺多不压身，说不定以后会用得上。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没几年他当上了县公路局局长，经常与图纸打交道。之后见面时他笑道，跟你学习后，公路上那些图纸我是看得懂的，没人敢糊弄我，不过，我仍在不断学习，希望尽快成为专家。

2000年夏，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了市水利勘测设计院。以前在县局工作时，工作内容广泛，不仅要承担日常工程建设和管理，还要参加防汛抗旱、抗洪抢险技术指导等等，规划设计只是一小部分，而且多为田间工程，项目等级低，安全要求也低，甚至不需要设计资质，因而图纸审查也并不怎么严格。但设计院承担的项目却不同，等级较高，绝大部分都有资质要求，因而设计院出来的图纸更标准、更规范。初到那两年，也是手工制图，有专门的描图、晒图室，成果也都是蓝图，但逐步采用了电脑制图。电脑制图，需要安装AuToCAD、Arcgis等各种软件。当然，这得有个熟悉的过程，并非会操作各种命令就能成图。与手绘相比，这是革命性的进步，不仅效率大大提高，而且图面更加整洁美观。因而，图板、丁字尺、三角板、圆规等绘图工具便退出了历史舞台，有时不免感慨。

电脑制图也是有标准和规范要求的。电脑出图通常是A3白图，特殊要求的除外。如果需要出彩图，各种颜色是有固定要求的，如平面布置图。一般情况下，绘图时，每个人会根据自己的喜好选定色彩，习惯成自然，但只要图层分明，标注的数字或文字大小适当，线条粗细、虚实等按标准设置好，打印出来的图纸大多满足要求。但总有些人为了省事，故意减少图层，画出的线条粗细难分，整张图就不美观。有一次，因为项目多且要得急，标题栏中分管院长以下人员已签字完毕，项目负责人便兴冲冲地拿着一摞图纸去找院长最后签字。院长翻了翻，发现前几张不仅有些错误，而且图面排版混乱，线条粗细不分，标注大小不一，不禁勃然大怒，抓起来就呲拉一下撕了，狠狠地朝他脸上砸去：“这是你画的图吗？你没学习标准和规范吗？丢人现眼！拿出去不嫌丢自己的脸，更丢设计院的脸！”旋即又抓起电话把分管副院长和相关人员叫来狠剋了一顿，也说出了图纸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单位的形象、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方式之类的话，不能“萝卜快了不洗泥”，并再次要求相关科室不仅要加强业务知识的学习，更要进一步加强各类标准和规范的学习，即使再忙，出院成果也必须严格审查，务必精益求精。

每次评审时，除了设计报告、概算、地质报告等等之外，设计图册往往成为重点，规范的图册往往得到专家的首肯，但难免存在或多或少的问题，评审结束后按要求修改即可。有一次，我们的一个中型水库除险加固设计到淮委接受评审，有个专家翻阅图册时指着一个粗短的线条问：“这是什么？”其实就是图纸一角的一短根等高线，出图时不小心把细线设置成特粗线了，很扎眼，但不影响内容。我们的人回答：“就一根线条，画粗了。”由于口音不同，那专家听岔了：“什么？画丑了？为什么不画得漂亮一些？”用普通话解释后，大家哄堂大笑。接着，一些专家们就如何增强图纸的美感提出了看法和建议，并指出图纸是规划设计者无声地语言，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技术审查都是业内专家参加，他们对各种图纸自然熟悉，但有些规划评审时，有不少行政领导参加，他们对结构图肯定不很熟悉，也不感兴趣，往往要看效果图，故而，有很多设计图就转换成效果图了。这总是让我联想到绘画艺术，也想到了诗情画意这个词，尽管我不怎么懂什么是诗情、什么是画意，但对许多画家总是充满敬仰，因为我知道，每一幅精美的画，也是他们最美的语言。

随着科技的进步，绘图软件也不断更新，BIM正在普及，这些软件使得制图更准确、更高效。但我知道，再高级的软件，也是由人开发的，工程设计仍离不开人的大脑，出来的图纸依然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在水利行业工作多年，也对水利事业的发展比较了解。自古及今，我国都出现了很多著名的水利工程，像古代的郑国渠、灵渠，都江堰等，现代的葛洲坝、小浪底、三峡、白鹤滩等，为我国的社会发展和繁荣富强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也凝聚着一代又一代水利人的勤劳和智慧。近几年，通过阅读相关水利文献，参观都江堰、白鹤滩等著名古今水利工程，我更加意识到，水利工程规划设计工作者，只是水利战线的排头兵，规划设计文件是他们最美的语言，而任何一个工程的建设，需要各方面的齐心协力才能圆满完成，那些在大地上不断地发挥着综合效益的水利工程才是水利人最美的语言啊！

其实，细想，各行各业莫不如此，也都有自己最美的语言，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