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客人时,点菜大多由主客或主陪为之。我很少点菜,一是轮不到我,二是我不是故意推辞,是真的不会点,也不喜欢点。有人说,点菜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要兼顾客人的口味、荤素搭配以及地方特色等,我生性愚钝,不谙此道,不想败了雅兴,自然不愿染指。倘若遇到三五好友聚餐或家宴,则随意多了,大家可根据自己的喜好自由发挥,我通常会说,给我来一盘炒豆渣或素炒三丝吧。
有几次,作为客人,主人曾客气的让我点菜,推脱不过,便笑道,来份豆渣或素炒三丝吧,其他随意。有人笑了,有理解的,也有鄙夷的。有的甚至直言不讳,这也叫菜啊,替我们省钱吧?我知道,许多人觉得这些菜上不了台面,贱。我一笑置之,不做过多解释。很多时候,熟悉我的人通常给我点这两道菜或其一,豆渣不常有,而三丝却现成,具体哪三丝由厨师自定,但咸菜丝必不可少。观察多了,我发现也有许多人喜欢这两道菜,且无论老少。
喜欢这两道菜,缘于那个特殊的年代。少时家贫,每到冬天,母亲便腌了一大缸咸菜,白菜萝卜辣椒混杂,从冬吃到春。没钱买豆腐,母亲有时便花几毛钱买回一桶豆渣,撒了盐后搓成鸡蛋大小的圆球,阴凉几天后在阳光下晒干,圆球由软变硬,颜色由浅变深,飘出丝丝酸味。每隔几天,母亲就拿出几个切片炒菜,尽管口感有些苦涩,但也算是对天天吃酸菜的一种调剂。其实,豆渣是在豆腐的生产过程中残留下来的渣滓,家庭条件稍好的人通常用来喂猪,但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许多人还是把豆渣当菜。有时候,也买些很便宜的酱疙瘩切丝和其它菜炒着吃,尤其是上高中期间,没钱在食堂打菜,我每个星期就回家带一瓶咸菜就着米饭,大多数是酱疙瘩丝,冬天也带酸菜。
后来,经济得以发展,商贩头脑更加活络,小街豆腐摊儿上也卖起了豆渣,以求物尽其值。只不过这种豆渣是特制的,与母亲做的不同,更加精致美观。豆腐案旁放着一个木制长条浅盒,盒内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块块圆形豆渣饼,上面长满白毛,乍看还以为是白面馒头,但比馒头小而平。后来知道这是经过发酵后精心制作的,白毛是菌丝,切开后可看到豆渣原貌,但比新鲜时颜色更黄一些。有些乡村人赶集买豆腐时,顺便会买几块豆渣饼,几毛钱而已,物美价廉。
豆渣饼做菜很简单,根据个人的口味配料。当地通常的做法是豆渣炒韭菜。将豆渣饼切成丁,油煎或油炸后配韭菜加适量盐和水翻炒即可。更简单的是直接将油煎的豆渣块配上葱姜或蒜苗爆炒而成。口感有些粗糙却不乏绵软,还带着淡淡的豆香。杀年猪时也有将切好的豆渣条放在肉锅里一起煮的,汤汁饱满,肉香混着豆香,别有一番滋味,有人边吃边笑称豆渣比肉好吃,就好像萝卜炖肉一样,感觉萝卜比肉更有滋味。但若将豆渣或萝卜单独拿出来做菜就另当别论了。
近年来,因水质好,做工精细,当地李家寨和柳林豆腐日渐出名,许多农户开设了地锅豆腐店,市内很多超市都有专卖柜台。两地相邻,距市区半小时车程,都在风景秀丽的鸡公山脚下,107国道穿街而过,很多城里人或外地人经过时都会顺道买一些豆腐。我也曾多次光顾过,大多在冬季,因为那时还有各种风味的臭豆腐。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们顺道到柳林老街买豆腐时,我看到店内有一大盆新鲜豆渣,白中泛黄,因听过鲜豆渣也可做菜,便想买些尝尝。讯问价格,店主说,不要钱,想要你自己随便装一些吧。我问他为什么不发酵做成豆渣饼,他说,夏天的豆渣饼保质期短,易酸臭,不好卖,我们很少做,这些豆渣正准备送去喂猪呢。说完,店主顿觉说法欠妥,看了看我们,憨憨地笑道,没别的意思哈,乡下人说法不会拐弯儿。农村长大的我,老家距此地很近,熟知风土人情,自然不介意这种实话实说,倒是有个城里长大的同事一直对他的话耿耿于怀。由此可见,生长环境对人的影响差别很大。
我以前并未吃过鲜豆渣,遂取了少许回家配葱爆炒,出锅却似一盘散沙,入口渣粒漫溢,稍硬,虽透着淡淡豆香,但感觉没有发酵的豆渣饼好吃,此后再没尝试过。后来听说鲜豆渣有很多吃法,如将豆渣和韭菜一起做成煎饼、做成馒头、和鸡蛋一起炒、做成饼干、做成豆渣蔬菜炸丸等等,别有风味,只是自己不知罢了。但我一直对发酵的豆渣饼念念不忘,只是城内菜市场极少见,也许是它过于卑微,难入所谓城里人的法眼吧。
以青石桥得名的小街是老家当地的中心集市,露水集,有两家豆腐店,豆腐品质丝毫不低于李家寨和柳林,还卖有豆渣饼。少时,我就知道街上有卖豆渣的,比豆腐便宜多了,论块儿卖,依稀记得是一毛钱十块,勤俭的山村人赶集时大都会带几块儿豆渣回去,通常豆渣远先于豆腐卖完。即使来客了,豆渣也能凑成一盘菜,客人并不觉得怠慢,深知贫困时期大都如此,因而,豆渣也理所当然的成了山村人的一道家常菜,在他们眼里,与鸡鸭鱼肉相比,并无贵贱之分。后来,母亲不再腌制豆渣球了,也时常买回一些发酵豆渣,故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豆渣淡淡的清香让我的味蕾得到满足和享受,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蜗居小城后,每次回老家都希望能吃到母亲做的豆渣,有时家里还真有储备。土灶火大,母亲喜用猪油和姜蒜辣椒爆炒,并加少许水焖制,出锅后不仅汤汁饱满,而且香味更加浓郁,非常爽口,甚至让我感觉不到这是豆渣。尤其是近十年来,交通非常便利,我回老家的次数更加频繁,每次经过小街就会去买些豆腐和几块豆渣,除了让母亲或哥嫂做菜外,也带回几块放在小家备用。小街豆腐通常不缺,但豆渣却时有时无。店主说,每天生产的豆渣不多,一般上午九点前就卖完了,尤其是夏天,我们不发酵豆渣,不划算。
今年春天的一天早晨,我到办公楼后面的太平缸胡同吃早餐时,竟然看到了有一处菜摊儿上卖有一小盒豆渣!女摊主六十岁左右,问她价格时,她说,一块钱两块儿。我说,这可比八九十年代贵多了,她忙称是,并笑道,不要小看它,它可是好东西啊,像我们这般岁数的人,都经历过困苦,许多人吃过它,当年它给穷人家扛不少事呢。她又解释道,我以前没卖过豆渣,但近几年经常有些五六十岁的人问有豆渣卖不,可见还是有人惦念,她便托人从乡下进来一点儿,不图赚钱,只想满足有些人的需求。她的话我自然明白,也深有同感,便欣然买了几块儿,也很感激她的良苦用心。此后,我也时常光顾她的摊位,因为她还卖着许多蔬菜和咸菜。时常买些豆渣回去,妻子也学着变着花样做,慢慢的,她和女儿也喜欢上了豆渣。
那些年吃豆渣,大都迫于生计,并不知其营养价值。我亦如此,但更多的还是喜爱。近年查阅资料,才知道豆渣中不仅含有丰富的食物纤维,具有润肠通便的功效,而且含有丰富的粗蛋白质和钙元素,可以有效的提高身体的免疫力和抵抗力,经常吃豆渣,可以预防肥胖,还有降血压、降血糖、降血脂的功效。果然是好东西啊!估计大多数城里人并不知情,否则,酒店餐桌上就很常见了。不过,这几年我在有些小餐馆里偶尔也能吃到,多为油炸后炒韭菜,韭菜多豆渣少,吃起来生硬,全然没有母亲做出来的那种香郁浓厚的味道。
现在条件好了,有些人的口味也随地位发生了变化。有一次,有个五十多岁的副局长看到餐桌上有蒸南瓜、炒豆渣和几小碟咸菜,甚为不悦,用筷子指着南瓜说,这玩意儿包括红薯和咸菜,我小时候吃得够够的,现在看到了就反胃。在座的人都知道,他也是农村出身,经历过艰难困苦,本以为他会喜欢,甚至夸奖点菜者会用心,没料到他竟有如此反应,颇感意外,没人接话,也没法接话,但大家心里自有评说。
诚然,众口难调。孟子曰:“食色,性也。”绝大多数人都喜欢山珍海味,希望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无可厚非。作为凡夫俗子,我也不例外,但我不认为食物应该像人一样有尊贵卑贱之分,你喜欢什么,什么就是好东西,不能互相贬低,“情人眼里出西施”。
平心而论,我对豆渣情有独钟,且爱吃咸菜,除了真心喜欢之外,更多的是对过往苦难岁月的纪念,提醒自己不忘来时的路。有时常想,豆有渣,人也有“渣”,同样是渣,但“人渣”却难与豆渣相比,因豆渣造福人类,而“人渣”却恰恰相反,遭人唾弃,果真要比,更显出豆渣的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