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户

从市纪委出来，童世友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还是气愤。此刻回办公室也没啥事，便漫步走到紫水河边凉亭坐下，慢慢点上一支烟，目光随意游走。

已是初秋，此刻，无风，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河边垂柳依依，对岸鳞次栉比的楼房倒映在宽阔的河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沿河大道上漫步者络绎不绝。可童世友根本无心欣赏美景，只是皱着眉连吸了几支烟，吸得口干舌燥还带着深深的苦涩。他感到万般扎心，罗小猛竟然把他举报了，他可是自己的亲外甥啊！这孩子全然不顾亲情，不明就里，直接把材料捅到了市纪委！举报自己贪污受贿、霸占亲戚房产等，简直是扑风捉影！搞得自己被询问了半天，做了笔录，还按了十来页红手印。纪委表示，他们还要进一步调查，偏信则暗嘛。这么一闹，满城风雨，如何收场？自己快退休了，两月前已从副局长转任二级调研员，好歹也是正处级，这对农村出身的他而言是多么不容易啊，对家人和小山村来说也很荣耀，哪能让人戳自己脊梁骨呢！

都是这该死的钱闹的！他愤懑地又点了一只烟，暗自诅咒这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若不是房屋拆迁，哪有这档子事呢？

想起房子，他感到更揪心。根源就在房子上！当初，那房子还是他一九八七年大学毕业分到市交通局时单位分给他的一间单身宿舍，二十五平，在一排十间平房的最东头。这排房子就在办公楼后面，上班很方便。过了两年，隔壁同事调走了，考虑到以后生活的需要，领导把这间房屋也分给了他。当年很多同事都是城里人，有房，对这排房子并不感兴趣，领导只好将它们提供给从农村来的大中专毕业生或复原军人当宿舍。那个年代，大中专毕业生稀缺，这排房子总有几间空着。一九八九年，他和方梅结婚了，这两间屋就成了婚房。九零年，单位又在这排房前拉起了院墙，各家隔成了小院，每家大门两边建了耳房，充当厨房和餐厅。这样算下来，不含院子，自己这套房子共有八十多平米。不久，实行了房改，各家都按政策交了钱，办了房产证。那时候是福利分房，每平方补交了一百元，自己这套房子交了八千多元，在当年也算一笔大钱。好在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也算在城内扎下根来，便更加安心地工作，不久就当上了副科长，继而科长。当科长时，他刚满三十岁，又喜得千金，可谓双喜临门。乡下父母夸他有出息，众乡邻也说他祖坟冒青烟了。

其实，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祖上更没出现什么显贵。老家在西郊，距市中心也就十来里路。父亲头脑活泛，除在地里刨食外，还在家磨豆腐，每天挑着担子在附近叫卖。由于水质好，加上制作精细，豆腐滑嫩可口，每天都能很快卖完，也赢得了很好的口碑，甚至市内有些饭店也过来订购。因而，父母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也用豆腐养活了一家人。他就兄妹俩，妹妹童欣不爱学习，他考上大学那年，她高中也没考上，就辍学了，在家帮父母磨豆腐，卖豆腐，很快也学会了豆腐的制作技艺，后来嫁给了邻村的罗正国。在父母的建议下，他俩在市内盘了个门店，上下两层，一楼主营豆腐，也买豆芽、凉粉之类的，二楼当住房。豆腐都是父母在老家做的，每天一早和下午，罗正国就骑着三轮去拉两趟。由于豆腐好，夫妻俩待人和善，诚信经营，小店的生意十分红火。两年后，他们生下一子，就是吴小猛，后来又添了个女儿。

说来也巧，他们的门店就在市交通局附近，大约五百米。这一带属老城区，街道虽不宽，但门店林立，甚是繁华。忙碌了一天，他们晚上总爱到哥哥童世友家坐坐，拉拉家常。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两家的孩子也先后上了学。

一九九五年，市交通局职工集资建房，小高层，规定夫妻双方有一套住房的不能集资。虽不是硬性规定，但作为科长的童世友还是很无奈，说有房吧，就两间平房，说没有吧，又有房产证。苦思冥想后，和方梅一商量，觉得妹妹一家还在租房住，决定将房子卖给她，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一提，两家一拍即合，皆大欢喜，迅即签订了一份简单的买卖合同，估算了一下装修和一些搬不走的家具、电器等，包括以前办房产证时补交的房款，合价两万元，童欣夫妇也欣然接受。有了这两万元，正好填补了自家集资款的缺口，当哥嫂的并不想多要。拿着合同，童世友很顺利地集资了一套三居室，而且根据打分结果分到了好楼层，采光充足，南北通透，全家人十分满意。几年后，女儿吴婷婷考上了北京大学，童世友又升任副局长，可谓喜事连连，生活充满阳光。

本来一切安好，但却因房屋拆迁生出事来。

半年前，老城区要进行改造，交通局也被拉入了拆迁范围。补偿规定张榜公布，在规定期限前搬迁的每户还有五万元的奖励。妹妹童欣家去年在城里买了商品房，三月前已装修完毕，尚未入住，说是让建材所含甲醛等有害气体散发差不多时再搬家。看到公告，一家人很快就搬到了新居。咨询得知，自家房屋补偿款共一百零一万，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能办很多大事呢。吴小猛和杜梅当年都没考上大学，一直没个正经工作，总想开个夫妻店，一直没有资金。想起这笔赔偿款，他十分兴奋，仿佛看到了光明的未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开放商那里索要补偿款，并拿出买房合同，但开发商坚持要房产证，没有房产证只能另价赔偿，赔付金额大幅降低。吴小猛到舅舅家索要房产证，童世友说，没有过户，你拿去也没用啊，户主的名字是我，得凭身份证办理，除非我亲自去办，如此一来，补偿款会打到我卡上。这几天我很忙，你别急，过两天我会去办的。吴小猛又电话催了几次，但童世友总是很忙，不是出差，就是开会，迎接检查或到各县区指导工作，一直没腾出时间来，老是劝他别急，放心。吴小猛十分恼火，电话中的口气也越来越不恭敬，也在自己父母面前说舅舅的坏话，让父母出面干涉，可自己的父母也让他别急。得知他跟舅舅吵闹过，父母都很生气，骂他过分。几天过去，依然没有结果，急不可耐的吴小猛，误以为童世友要独吞补偿款，病急乱投医，鬼迷心窍地就把亲舅举报了，想让纪委出面摆平。

童世友看了几条微信，有几个同事和朋友在询问出了什么事，并称他们坚信他作风正派，清正廉洁，不会有事。一个同事还说，听说他下午被纪委叫去，就引起一片哗然，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说他被留置了，隐藏得够深的。他看后，苦笑了一下，说不定还有一些别有用心者在看笑话，甚至添盐加醋呢。管他飞流短长呢，身正不怕影斜。

正烦着呢，妻子方梅发来微信，催他赶紧回家，说外甥罗小猛又到家里了，可能要闹事。他没说下午纪委找过自己，看了一下时间，早已下班了，华灯初上，是该回家了。

匆忙到家，发现除了小猛，妹妹童欣、妹夫罗正国和外甥媳妇杜艳也在，他们和方梅坐在沙发上，面前都有一杯碧绿的毛尖，杯口水汽氤氲。屋里很安静，也很整洁，看不出闹过，只是感到气氛有些凝重。

见他回来，童欣和罗正国怯怯地站了起来，轻声打了招呼。杜艳也站了起来，没吭声。小猛坐着没动，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只是睨了他一眼。

童世友本来憋着一肚子气，但此刻他却压着不快，强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全家都来了哈，好久没聚这么齐了。今天正好是周末，方梅赶紧炒几个菜，我们好好喝几杯。”

方梅随即站起来附和着，转身进了厨房，关上门。

童世友招呼大家都坐下，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妹妹童欣面向童世友嗫嚅道：“哥，你看这事闹的，孩子不懂事……”

童世友忙打断她的话：“先不说这事了，这事好办。大家喝茶吧，这是上好的雨前毛尖，还是春天我亲自上车云山买的头茶，货真价实，两千元一斤呢，我平时都不舍得喝。我用的可是稿费哈，不是公款。咱爸爱喝茶，上月过生日时我已送给他一斤这样的，估计快喝完了，下次回去给他买两斤便宜些的，四五百一斤的就不错了。其实，味道都差不多，只是叶片大小和生长时间段有差别而已。”

他说着又站起来：“唉，半天没喝水了，也渴了，我给自己也来一杯吧。”

给自己沏好茶，坐下，看他们一家四人不喝茶，都低着头，也不说话，客厅显得异常安静，只听到厨房隐隐的炒菜声，童世友感到有些尴尬。但凭着多年当领导的经验，断定他们既然全家过来，肯定有啥说法，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而已。

想起下午的事，他忽然又愤懑起来，家丑不可外扬啊，断然没想到外甥竟然将家事捅到纪委！实在想不通。此刻，他真想抽一支烟排遣一下，但想到外甥媳妇有孕在身只好作罢，何况老婆方梅根本不让他在家抽。方梅是市中心医院医生，对吸烟很反感。再过两年，她也要退休。

他啜了一口茶，有些烫，也有些苦。怪了，以前这茶带着清香，口舌生津回甘，并不苦。

他只有兄妹二人，年迈的父母依旧生活在乡下老家。

“父母身体还好吧？”他问妹妹童欣，没话找话。

“还好。我上星期回去过，给他们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咱们两家的事，他们好像知道了，嘱咐我们不要反目成仇，亲兄妹之间，有话好好说。”

“是啊，他们也打电话给我说了相似的话。这几天我正琢磨着咱们两家好好聊聊呢，哪有解不开的结，何况亲兄妹之间。不过，现在事情变得复杂了，市纪委也介入了，他们下午就询问了我，还要做进一步的调查。”

“咋了？”

“你问小猛。”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罗小猛。此时方梅正好拿着碗筷从厨房出来，放到餐桌上后，也疑惑地看向他。餐厅就在客厅西边，中间没有隔断。房子装修很简约，也没有吊顶。

罗小猛抬起头，愤然道：“说就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实名举报他了，说他是贪官！”

除了童世友，大家都惊诧不已。罗正国忽地站起来走到罗小猛面前，厉声骂道：“你这个混账玩意儿，咋能这样做？”抬手就要扇他两巴掌，被童世友急忙拦住了，把他按回沙发上，但他仍想发作，脸色铁青，气得直发颤。童欣和杜艳也纷纷指责小猛，说他胡搅蛮缠，大逆不道。客厅里一时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

童世友毕竟见多识广，为防止矛盾激化，便笑着调侃：“大家都要镇静。从这方面看，小猛有正义感，也很勇敢嘛，大义灭亲。至于举报内容对不对，自有纪委定论，咱们现在不去管他。”方梅很平静，她跟童世友生活这么多年，对他还是非常信任的，也跟着说：“一家人咋会闹成这样，不应该呀。既然发生了不愉快，总有解决的办法。饭菜做好了，童欣过来帮忙端一下。眼下吃饭要紧。我先强调一下哈，有话好好说，吃饭时千万别吵，好好吃，好好喝。”

方梅的厨艺很好，这么快就做了六菜一汤，色香味俱全。童世友拿出了一瓶本地小烧，招呼大家坐好，除杜艳外，给每人倒了一小杯。他端起酒杯说：“欢迎你们常来家做客！”众人纷纷举起酒杯，杜艳不能喝酒，端起一杯牛奶。

罗小猛没动，罗正国轻轻踢了他一下，他依然不动，面露愠色。

“当官的家里就喝这酒啊？我们好多平民百姓都不喝了。”小猛揶揄起来，这是他自童世友回家后第二次开口。

“熊孩子咋说话的？还挑三拣四！你舅能喝，你就不能喝？你是富家公子？”罗正国大声斥责他，童欣和杜艳也都数落他不该如此挑剔。

童世友一愣之后不禁大笑：“看来外甥对我的成见真不浅啊。说实话，以前逢年过节时的确有不少人给我送过好酒，但都被我和你舅母挡回去了。我家待客的大都是这种本地酒，以前你们来时不都这样吗？我回老家给你姥爷带的也都是这种规格的酒。这是纯粮食酒，物美价廉，比那些勾兑的酒好，不上头。当然，好酒谁都想喝，但咱也得有那条件啊，我们的工资能买几瓶好酒呢？说到底，我也是平民百姓，是穷苦出身，深知人间疾苦和群众所盼。国家培养我上了大学，当上了国家干部，不敢忘本，总想着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不想给家人和祖上蒙羞。这可不是唱高调。是啊，现在是有一些干部腐化堕落，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影响，但你也看到了，不是有很多人受到惩处了吗？结局凄惨不说，还连累家人。并非所有当官的都不是好人，你可不要棒打一片啊。”

说着，童世友起身拿来了两瓶五粮液，对罗小猛说：“这是我生日时你表姐童婷婷孝敬我的，一直没舍得喝，咱们今天干掉它。”

童婷婷是童世友的独生女，天资聪慧，当年还是本市高考理科状元，博士毕业后在上海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上班。已结婚两年，三十二岁了，尚未生育，自称以事业为重，晚几年再要孩子。丈夫是地道的上海人，在建行上海分行工作，夫妻俩在浦东购置有三居室婚房。逢年过节他俩都会回来看看，到亲戚家走动走动，也经常电话联系，大家对他们自然熟悉。提起她，许多人都很羡慕，教育子女时总以她为榜样。

罗正国连忙站起来阻止：“酒已倒好了，别再换了，不要听小猛瞎说！就喝当地酒吧，这酒很好。”其他人也这样说，只有罗小猛不说话。

童世友把倒出的几小杯酒倒进一个大杯里，端起来一饮而尽，笑着说：“不换了，外甥既然提出来了，咱们今晚就喝点儿好酒吧，也算婷婷的一片孝心没有白费。可惜我家没有茅台，还指望着外甥发达了请我喝呢。”

重新倒了酒，大家慢慢地喝了起来。吴小猛默默地喝着，吃着。看他那样，大家也都很少说话，都觉得沉闷。

几杯之后，童世友笑着说：“小猛，你真的误会我了。房屋拆迁对大家都是好事，房屋没过户，拆迁款只能由我来办。这段时间实在分不开身，明天我没事，开发商还正常上班，你陪我一起去办一下。”

听到这，罗小猛立马抬起头，眼光发亮。

童世友接着说：“当初房屋没过户，是我疏忽了，当年想到这样的亲戚，办不办无所谓，你们也没催，这事就搁置了。可哪知道这片儿要拆迁呢？我和方梅意见一致，虽然房子没过户，但却属于你们，拆迁款自然也属于你们，我们不要一分。我们家人人都有工资，而你们家的人都在辛辛苦苦创业，理应得到这笔钱，一定要用好它，把生活过得更好。明天小猛把银行卡和身份证带上，到时我会把赔偿款全部转到你卡上。”

罗正国连忙说：“这个要不得！其实我们家也商量过，这笔款咱们两家平分。这么多年，你们一直对我们很照顾，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何况房子并没过户，从法律角度上讲，这房子仍属于你们家，我们能得一半赔偿款就算占很大便宜了。”

“是啊，舅舅，舅母，我们家的确是这样商定的。”小猛站了起来，脸色通红，他觉得真的误会舅舅舅母了，很是惭愧，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童世友大手一挥：“就按我说的办！过不过户已无所谓了，自己家的事，一切好说。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舅舅要批评小猛几句，你做事太鲁莽，这种行为可要不得，这都是你缺乏知识造成的。当年你要好好学习，考个像样的大学，像你表姐一样拿着高工资，哪能混成这样。好在你和杜艳还年轻，来日方长，一定要走正道，好好拼搏，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并要孝敬父母。杜艳怀孕有三个月了吧？你们要给孩子做好榜样，同时也祝愿你们的孩子有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啥也不说了，舅舅，我敬你一杯！”罗小猛端起杯，泪眼婆娑。

敬了一杯之后，小猛哽咽着说：“我对不起舅舅，对不起大家！我以后肯定努力，不负众望。刚才舅舅提到了孝敬父母，在这里我表个态，我父母之所以有今天，除了舅舅舅母的关照外，姥爷姥娘也付出很多，他们至今还住在乡下，赔偿款到位后，我将拿出二十万留给他们养老。”

他的一番话迎来了一片掌声，屋里气氛陡地热烈起来。

“好了，问题都解决了，咱们尽情地喝吧。”方梅笑盈盈地提议道。

小猛忽然想起什么，问舅舅：“纪委那边咋办？”

童世友哈哈大笑：“该咋办咋办。我相信他们，请你们也相信我。不过，你可有诬告的嫌疑呦。你放心，我会解释清楚的。”

小猛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声说：“来，尽情地喝！”

童世友笑道：“我可只有两瓶好酒啊，喝完了不尽兴咋办？”

“那不是还有本地小烧嘛！” 小猛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大家也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