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来,在城里生活的我回老家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一是父母都已年迈需要吋常探望,二是交通条件得以改善,三是交通工具得以改善。这条回老家的路,便成了我今生走得最多的一条路,也是今生最重要、最难忘的一条路。
老家在城区南部山村,距市区并不远,也就是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少时的记忆里,到处都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人们到城里办事大多靠步行,肩挑背扛,也有少数人拉架子车或赶着骡马车的,天不亮就出发,天黑才回来。回来时总是疲惫不堪,像是经历了一场劫难,让我感觉他们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有些进过城的人似乎很得意,露出见过大世面的样子,眉飞色舞地讲着奇闻趣事,让我们羡慕和神往。十一二岁的时候,第一次随大哥步行进了城,欣喜地看到了另一番天地,但衣着光鲜的城里人似乎在用鄙视的眼光看着破衣烂衫的我们,让我首次感受到了城乡之间的不同,甚至开始思考人与人之间何以有如此大的差别。及至在城里上高中,我便时常独自来回走在这条路上,对沟沟坎坎都谙熟于心。三年的风雨兼程,还绊随着寂寞而漫长的夜行,顶风冒雨、赤足踏泥行走时而有之。有时走累了,感觉这条路好长,长得没有尽头。
那时,这条路路况不同,出城到乡政府这段是省道,混凝土路面,六米宽左右,而剩下十余公里均为土路,三米宽左右,蜿蜒起伏,雨雪天时汽车不能通行。毕业后回到城里工作,初上班时,工资很低,于我而言,自行车算是奢侈品,积攒了大半年工资才买了一辆飞鹰牌自行车,可当天就被偷了,气愤且心疼不已。那时,村里尚未通车,回老家时便借同事的自行车,小心翼翼地骑着,担心损坏。后来又攒钱买了一辆飞鸽牌二八大杠自行车,方便多了。山村土路有个几百米长的陡坡,有一次从上到下骑行到一半时,刹车突然失灵,连人带车一头栽进了山脚下的稻田里,摔得我晕头转向,浑身是泥,自行车也快散了架,秧苗损毁一大片。幸亏附近村民把我和车拽了上来,一番清洗,并把自行车散失的零件找回,修理好,让我安全回到了家。以后每次经过这个地方,就会想起当时的狼狈相。不久,民营公共汽车开通了,中巴,有时便带着和妻子女儿一起坐车回老家。遗憾的是班车只有一辆,而且每天只有一个来回,没有固定时间,等到客满才发车,很不方便。妻女俩本来都晕车,加上汽车在山路上更加颠簸,使她俩苦不堪言,每次坐车都像大病一场。那时的出租车还是黄色小面包,人们称之为面的,遇到老家有急事,便打面的,但一听说到老家山村,知道路况的司机都摇头不去,既使勉强去了,也不保证完全送到目的地,而且价格昂贵,不打表。母亲听说打车很贵,总是心疼不已,说我在外不容易,嘱咐我以后尽量少回来。
十多年前,国家实施了村村通工程,村里的道路变成了混凝土路,不再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了,摩托车也多了起来,民营公共汽车也增加了,车费有所降低,出租车也愿意打表进来,人们出行方便多了。然而,道路宽度并没有增加,坡度和平顺度也没有改变,只有三米的混凝土路面难以会车,总是出现很多不便。尤其是路面硬化后,摩托车速度加快,由于道路曲折,视线差,每年都会出现多起交通事故,有的还不慎坠崖,导致车毁人亡,令人扼腕叹息。2011年底,我也买了代步汽车,回家就方便多了,每次行驶在狭窄且崎岖的山间道路上,总是万般小心,母亲也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开慢些,注意安全。
母亲一辈子操劳,没有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就是本城,而且次数极少。她第一次进城是和父亲一起借辆架子车带十多岁的大姐看病,天微亮出门,天黑回来。大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那时医疗条件差,也无钱看病,她刚满二十岁就带着对人间无比的留恋离开了。这条进城之路是她今生唯一经过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远行,可她却无力用脚丈量,只是躺在架子车上,或许对沿途的一切没有多少记忆。而母亲再次进城,是来照顾妻子坐月子,女儿刚满月就匆忙回到老家,那里有她更多的牵挂。此后很多年就不曾来过,因她晕车也十分严重。多年来,年迈的父母一直厮守在老屋,两个哥哥的家与老屋有一段距离,中间还隔一条小河。哥嫂们对父母照顾很多,而我和姐妹们都住在城里,自然难尽孝道,惭愧之余,力图尽量弥补,抽空就回去看看。父亲不晕车,每年也会进城来转转,大家聚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而母亲却不愿出门,总是拖着年迈且羸弱的身躯忙碌着,不知道停歇。七八年前,在姐妹们一再邀请下,母亲偶尔也勉强进城,但住个三两天就急着回家,因为她总是担心同样年迈的父亲照顾不好自己,也担心那些鸡鸭和天天围着她转的阿猫阿狗。
四年前,母亲生病了,村医输了两天水不见好转,我回家要带她进城到医院看看,她起初不愿意,在大家的一再劝说下,她才上了车,并对我说,检查完了拿些药就赶紧送她回来。为减少晕车,我尽量开得慢且平稳。一检查,是胆总管结石,必须得住院治疗。一番准备和检查,第二天就做了手术。推出手术室,主治大夫对我们说,老太太真坚强!她的胆囊和胆总管充满结石,已出现严重的发脓和粘连,痛苦程度可想而知,而她居然隐忍这么久!术后前几天,她的身上还插着几条管子,她总是想把它们拔掉,要求回家,姐妹们小心地轮流照看着。住院期间,母亲多次埋怨我们不送她回家。一个月后,母亲可以出院了,我送她回家,把车开得很慢。一路上,大家不时谈起这条路,母亲也插话,指着我说,上学那些年都是步行,多造孽啊。她坐在副驾上,一直看着前方,当看到熟悉的小河和山村,不禁喃喃自语,回家了,终于回家了,兴奋得完全像个孩子。第二年,母亲大腿骨折,又做了一次手术,出院回家的情景与上次相似。那两年,我和姐妹们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回去看看。前年年底,母亲突发脑梗昏迷,用救护车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无力治疗。这次,是救护车把她从医院送回老家的。这是她最后经过这条路,且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回家没几天就与我们阴阳两隔。没想到,母亲最后几次经过这条路都是去看病。我想,在天堂里,她肯定会认识这条路,记住这条回家的路,也会保佑行走在这条路上的我们注意安全。
去年,老家的山村道路规划重修。一天,我回家时,走在即将变样的路上,忽然心血来潮,行驶时用手机把这条路录了下来,并配上陈彼得那首《一条路》的歌曲发到抖音里:一条路,落叶无迹,走过我,走过你……。他那充满沧桑的烟嗓仿佛唱的就是这条路,让我感慨万千。我的这条抖音也引起了一些家乡游子的共鸣。只可惜车上没装手机支架,我是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握着方向盘拍的,效果欠佳。后来几次想重拍,却看到沿途已开始劈山架桥、铺路砌沟,道路正修得热火朝天而作罢。
两天前,我们又回了趟老家,道路彻底变了摸样,变得更宽、更平坦了,有些路段已铺好了柏油,划好了标线,立起了路牌。在回城的路上,小妹忽然发起了感慨:常听人们说,父母在,家就在。而今,老母亲已不在了,你们说,如果哪天老父亲也不在了,尽管这条路修得这么好,我们还会经常回来吗?我说,会的,到那时,哥嫂还在,山村还在,乡亲还在,回家的这条路还在,总之,我们的根还在。
回来后我仍在思考我们的对话,也有了太多的感受。这条路的一头,是我的生养之地,一路走来,怎么也走不出父母的视线,既使再坎坷,也会有坦途,总能踏出一路风景。因为这条路,一直都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