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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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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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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屋环山临水,坐西朝东。山不高,二三百米起伏,属豫南大别山余脉。水即小河和池塘。池塘不深,最深处约三米,呈弦月状,最宽处约四十米,弦即塘埂,长百余米,是山村的一段主路。路下是层层梯田,以种植水稻为主,底部是由南向北流的小河。河水清浅,两岸地形基本对称,村舍相望,鸡犬之声相闻。

山里人通常依水而居,所居之地称为湾。我们老屋一直被沿袭着老叫法,叫易家湾,但都姓周,并无易姓,纵然方圆数十里亦无易姓。据说这里曾住着易姓人家,但在明末李自成举义时期,当地人绝大多数死于战乱,易姓惨遭灭门。本村名曰汤庙,也无汤姓,原因大体相同。据考证,我们的祖籍在湖北麻城,时下之人均属湖北麻城移民的后裔。

爷爷兄弟五人,大爷和四爷分别居住在南北山坳,同村不同组,相距不远,其他三人就齐住在这片小山坳,并各立门头。我爷排行老二,居中,三爷居北,与我家共一个山墙,大门均朝东,幺爷居南偏后,门朝南。三家都是四合院,大大小小都有六七间,土墙瓦顶。虽都是单门独院,但结构紧凑,山墙相接,自成一体。那年月,茅屋很普遍,而老屋却都是瓦房,比较显眼,这是先辈们勤俭持家的结果。因有池塘和山体阻隔,幺爷家人进出都从我家门前过。我家门前并不宽敞,六七米外便是池塘,边上有石墙护砌,栽有几棵香椿、桃、樱桃等树。

我家大门与其他两家有些特别。远看很正常,高高的门楼,高高的台阶,但仔细看时,门墙和两边侧墙并不垂直,造成门廊北窄南宽,南边可轻松地放下一把靠椅,而北边却只可站一人。据说爷爷辈早年建房过程中是根据风水先生的测算调整了门向,否则不宜居住,家业不旺。山里人对风水先生很是尊敬,称为阴阳仙儿,阴宅、阳宅的选址和坐向大都请他们来定,而罗盘则是他们的必带工具。

听老辈讲,当年这里是有李先念领导的新四军第五师的根据地,师部就设在浉河港乡的四望山上,当地很多青年人加入了新五师。小日本经常进山扫荡,杀人放火,掠夺钱财。每每得知鬼子进山了,大家都会迅速躲进深山里,俗称“跑反”。老屋时常有新四军进驻,在此开会,宣传抗日主张,大家也纷纷给他们筹钱筹粮。他们也不负众望,总能给鬼子以痛击,但由于装备低劣,时有伤亡。大爷家的大儿子就在新五师当兵,但在一次战斗中英勇牺牲,他的坟墓就在我们老屋的北部山上。村里也有汉奸,有一次,得知我爷爷给新五师送粮食,为了几块赏钱,有人便向鬼子告了密,鬼子扑来没抓住人,就把老屋家里洗劫一空,就连三爷家里还没晒干的两丈蓝染布也顺走了,气得三爷直骂娘。爷爷他们还被鬼子抓去修平汉铁路,他们说,不仅吃不饱,鬼子还抢他们的旱烟袋吸烟,稍有不顺,除了用枪托打他们,还会用铜头烟袋使劲敲他们的头,甚至用刺刀捅。小日本真不是东西!小时候我常听他们如是说。

最早的记忆里,老屋后面山坡是一大片竹林,其间零星地耸立着六七棵粗壮高大的板栗树,枝繁叶茂,远远看去,像是板栗树下长满了竹子。北边山坡向西延伸了几十米后又折向北,里面形成一个弯,叫里头塆,里面有几片山地,算是几家的自留地。北部山坡上分散着几棵梨树,坡脚下有几棵大小不一的银杏树,也有桃李等树,山坡转弯处矗立着一棵粗壮高大的拐枣树,据说有两百年了,旁边有两间土墙茅屋顶的牛棚。南端就是山嘴,陡峭的公路从山嘴边通过,山嘴下是个高约二十米的陡坡,下面便是河道,河道两边也有小道,两岸都是梯级稻田,岸边长着一些柳树。这个山嘴地势较高,站在这里,可看到生产队大部分的田地和房屋。为管理方便,就把出工铃设在这里。所谓铃,其实就是将一小节截铁轨挂在一棵树枝上,用小铁锤敲击时,便发出清脆悠扬的声音,响彻生产队,山嘴便称为“打铃嘴”。

那时,家家户户孩子多。我爷爷奶奶生育了三个子女,即大姑、父亲和幺姑。爷爷在1948年就去世了,那时我父亲十二岁,幺姑才三岁,奶奶含辛茹苦地把三个孩子养大,并各自成了家。大姑嫁到邻乡大山农户里,幺姑却远嫁陕西,后来当了乡村教师,幺姑父是铁路工人。我父母育有三男四女,大姐为首,我排行老五,有着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和两个妹妹,排位虽好,却易被忽视,因而性格内向,一直少言寡语。自我记事起,知道家有十口人,属于大家人口,住得很挤。奶奶裹着小脚且年事已高,干不得重活,父亲是村里民办老师,工资极低,只有母亲一个人挣工分。大姐有先天性心脏病,无钱也无条件医治,一直拖着,也干不得重活。后来,我们也纷纷上了学,大姐虽相对上学较晚,但天资聪慧,字也写得很好,也时常督促我们学习。正长着身体的我们,活动量大,饭量也大,粮食总是不够吃。当然,那时更没有钱花,大家都穿得破衣烂衫,相互没有鄙视。

三爷和幺爷家劳力多,挣得工分多,分的粮食自然也多,看到我们生活过于艰难,他们也会帮衬我们。尤其是三爷三奶,甚为和善,对我们这些小孩子很关心,每年樱桃、桃子、李子、梨等果子熟了,就会给我家分一些,因我家房前屋后受场地限制,果树较少。

当地很多人喜欢打牌,都是自制的麻将和纸牌,那时还没见过扑克。三爷是制牌高手。上学前,曾看过他用硬纸片做那种细长的纸牌,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我不认识的字,然后刷上桐油阴干,油光可鉴,经久耐用。识字后方知写的是车、卒、兵之类的汉字,卒还分大卒小卒,但又不是象棋,我至今不知叫什么牌,如何打法。麻将很小,两层,一半骨头一半竹片,骨头那一半刻着字,故称骨牌。打纸牌通常在自家院子里,但很多时候他们会在老屋后边的竹林里打麻将,因为那里极其幽静。小孩子有时也去观看,耳濡目染,慢慢地也看出了门道,因而我少时就知道麻将的简单打法,算是家传。

山村几乎家家养有土狗土猫,还有少量家禽,甚至养有一两头猪。土狗用于看家护院,土猫捕鼠,年终杀年猪换些生活用品,炼了猪油了存储起来维持日常生活。粮食不够吃,家禽大多自己在外觅食,草虫为主,土狗吃些残羹冷炙,土猫多吃老鼠,偶尔也能吃到鱼虾,而家猪则由我们平时打来的猪菜喂养。土狗不嫌家贫,遇有狼、狐狸或老鹰捕捉家禽,会极力保护,并奋不顾身地搏击。猫儿也不闲着,尤其到了夜晚,总是到处捕鼠,保护着不多的粮食。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在睡梦中会听到屋顶传来轻轻的叭叭声,那是猫儿勤奋的脚步。不过,有时也能听到另一种叭叭声,有大有小,有疏有密,我知道,那是下雨了。雨打瓦片的声音甚是美妙,那是我少时感觉最美的音乐。有时还能听到沉闷的脆响,我知道,那是大雪正在考验后山的翠竹。

老屋里外都是土地面,雨雪天总是泥泞不堪。老屋年久失修,梁、檩、椽变形断裂和漏雨现象时常发生,而维修老屋并非轻而易举,通常是随坏随修,似乎总有修不完的活。大集体时期,温饱都成问题,哪有钱大举修缮房屋呢。如此一来,老屋日渐破败,有些房间甚至倒塌或成危房。

为了养活一大家人,母亲像陀螺一样连轴转,从没有过清闲。白天上工、做家务,晚上还要在幽暗的煤油灯下编竹筐或安全板,常常编到鸡叫头遍,有时天不亮还要挑到很远的集市上卖。除此之外,她还抽空纳鞋底或缝补衣服,竭力不让我们受冻挨饿。年迈的奶奶也总是不断地纺线织布,用织好的粗布换来一些日用品。而生活上,她们也跟我们一样,没有享受任何特殊。

“少年不知愁嗞味”,果然如此。每到刮风下雨的秋冬早晨,我们几个孩子便会早早起床,到后山或北山口拾捡板栗或拐枣,这些都是熟透后被风摇落的。栗子粒粒饱满,红中透黑,绝无虫迹,脆甜;而拐枣虽带叶而落,却体态丰腴,黑中泛青,放置数日便失去若涩,也变得香甜。常听说果子狸喜食拐枣,我们甚是好奇,想看看它的模样,可惜我暗中观察高大的拐枣树多次,终未见到果子狸的身影。有时候,我们也会在老屋捉迷屋藏,为了尽快寻到不知藏在哪个旮旯的小伙伴,我们有时会故意发出奇怪的声音引对方发笑。有一次玩耍时,妹妹捏着鼻子学着吹米机吹风和转轴的声音;“咚咚咚咚叽袅!”不料被幺爷听到了,大骂不已:“熊幺是你们喊的么?”还要揍人,说我们这些孩子不懂孝道,骂得我们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他少时也调皮,又是老幺,人称“熊幺”,他把“叽袅”听成“熊幺”了。我们知道后,只是偷笑,但再也不敢造次了。

男人们大都吸烟,都用旱烟袋。烟杆大都是自己在竹林里仔细挖出的带根的毛竹末端。毛竹要两年以上,根部短粗,才适合做烟锅。许多人请手艺人将烟锅和烟嘴用铜皮包起来,美观又耐用。卖卷烟卖的也有,品种不多,但平民百姓大多买不起,只好自己种少量的烟叶,晒干,揉碎,装在绑在烟杆上的小布袋里,随抓随用。我们也曾偷揉半张三爷他们晒在老屋前的烟叶用细竹管吸,呛得直流眼泪,不小心还把带着火星的烟似吸进嘴里,烫得直叫。堂弟有时不听话,挨过三爷用烟袋敲头,他说那是真痛,也明白爷爷他们为什么那么痛恨日子鬼子了。不过,碰到受伤或生某些病,三爷他们会用烟袋油给我们涂抹,很有效。或许是吸烟过多的缘故,天蒙蒙亮时,总会听到三爷和幺爷的咳嗽声,也夹杂着他们用长长的竹杈扫帚扫地的哗啦声。三爷他们爱干净,老屋虽老,但一直保持着整洁。

每天早晨,打铃嘴的铃声总会惊扰着人们的清梦。大人纷纷扛起工具走到田间地头,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结伴去上学,放学后还得帮着放牛或做些挑水、拾柴之类的家务。耕牛是犁田耙地的重要财产,人们都很爱惜。三爷幺爷年纪大了,生产队里便让他们放牛,有工分。每天适合放牛的早晨,他们会到拐枣树旁的牛栅里把牛牵到山上放养,中午和傍晚再牵回,风雨无阻。到了冬季,他们会及时添加草料,把牛牵到池塘边喝水,将牛棚的粪便清理干净。他们喂养的牛,总是膘肥体壮,很少生病。

三爷和幺爷都上过两年私塾,深知文化的重要性,时常教导我们要好好学习,千万别当睁眼瞎,要走正道,有出息,不给祖宗丢脸,要给这片老屋长脸。那时文盲、半文盲很多,而我父亲在大队当过会计,也当过民办教师,毛笔字写的很好,算是个文化人,每当过年的时候,他都在老屋院子里摆上八仙桌,帮家家户户写春联。看到他潇洒地挥笔疾书的摸样和人们满意的神情,我对知识更加充满了渴望,学习上不敢懈怠,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1979年冬,刚满二十岁的大姐带着无尽的留恋离开了人间。这是我至亲中第一个走出老屋的人。悲痛之余,懵懂年少的我便开始观察和思考这纷繁且生死交替的尘世。

日子就这么艰难地熬到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后,既使平均每人只有七分田,但大家的积极性却得以大幅度提高,家家户户还在山坡开垦一些荒地,后山也变成了茶园,其他许多山地也种了茶,温饱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人们的经济收入也不断增长。后来,二姐出嫁了,我在上高中期间,两个哥哥也先后成了家,搬到对面山坳自立门户,与老屋隔河相望,而我也在全家人的支持下考上了重点大学,水利工程专业,成了这片老屋也是本地家族出现的第一个大学生,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有人坚称风水先生调整的老屋门向起了作用,可我不信那些。不久,两个妹妹也先后出嫁,老屋显得更加冷清。1990年7月,我毕业了,遗憾的是奶奶却在当年年底去世了,让我来不及孝敬,成了一大遗憾。此后,我家老屋便一直由父母两人厮守。

高中三年,是我们家比较艰苦的三年,也是我今生记忆犹为深刻的三年。在那个年代,农村孩子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真是凤毛麟角,虽是好事,却需要住校,自然加重了家庭负担。没钱打菜,没粮票换饭票,我每个周六上了两节课后就独自步行三十公里回家,星期天下午再回校上晚自习,为的是带一瓶咸菜或粮食。三年来,除了繁重的学业,还要风里来雨里去,可谓辛苦异常。尤其是在风雨中独自走夜路,跋山涉水的惊险不提,而那种恐惧和无助却让人刻骨铭心。但每每远远地看到老屋的灯光,我的心里便充满温暖,一切艰辛也都抛到脑后。

工作之后的前几年,由于业务繁忙和交通不便等诸多因素,除了逢年过节,我平时回家的次数并不多。没几年,另外几个爷爷奶奶也相继作古,子孙们分家的分家,出嫁的出嫁,进城的进城,这片老屋虽还在,但显得更加落寞。此后多年,除了我家年迈的父母外,北屋只有堂兄夫妻俩、南屋只有小叔两口相守,昔日那种热热闹闹的场景成了过眼云烟,老屋也变得更加破败,在风雨中飘摇,只是到了节假日时才有些人气。

老屋配有老井,大家吃水都到老井去挑。老井不深,年代却跟老屋一样久远。老井五六米深,处在池塘下边一块水田一角,井水清澈甘甜,大家每两年就会进行一次淘洗。多年前,每次回老家,我都会把水缸挑满,除担心父母挑水出现意外,更是为了尽一份孝心。

父母不愿到儿女家居住,多年来,他俩就一直生活在老屋,总是忙里忙外,尤其是母亲,还时常拖着瘦小的身躯到山上捡柴火。他们不愿烧煤,也不用液化气,就喜欢柴火土灶。当然,我们也喜欢地锅饭,每次回家,母亲就给我们做大米锅巴。厨屋的柴火总是堆得高高的,甚至大门外也成堆,有一年还差点引起火灾,幸亏北屋小叔路过时及时发现,及时扑灭,否则整片老屋都将化为灰烬。我们劝她少干活,可她就是不听,依然种着菜园,养些鸡鸭猫狗,使老屋一直保持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十多年前,我经常梦到老屋在风雨中坍塌,有时还梦到年迈的父母挑水时摔倒,常常惊出一身冷汗,便想着把老屋推倒重建。可父母却说,我们年纪大了,还能活几年呢,就这样维持下去就行了。但我们兄弟姐妹们还是在2012年将老屋按原格局、原样式推倒重建,砖墙灰瓦,只是在大家的坚持下,大门那面墙没动,可能他们也信风水吧。美中不足的是,瓦片不足,也买不到了,有些屋顶只好用波纹石棉瓦代替。房屋建好后,安了自来水管,配置了新的家具和电器,水泥地平与塘埂上的村村通道路连接。房屋建好后,父母很满意,我们也很欣慰。此后,我再也没做过房倒屋塌的噩梦。

不久,小叔和堂兄也各自对房屋进行了改造,老屋又焕发了新的生机。

人们常说,父母在,家就在。是啊,无论我们身处何地,父母就是我们最大的牵挂,老家就是我们最温馨的港湾。近年来,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我和住在城里的姐妹们回老家的次数也变得多了起来,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父母福寿绵长。每每看到年迈的父母在老屋生活得很安逸,一种幸福感便油然而生。

2021年到2022年,母亲因胆总管结石和大腿骨折做了两次大手术,尽管我们细心照顾,但在2022年冬天,母亲还是离开了我们,享年87岁,算是高寿。

这两年,每当回到老家,看到老父亲独守老屋,我总会黯然神伤。好在老父亲身体尚可,耳聪目明,每日还能喝几两小酒,加上请了本地保姆,生活无虞,我们倒也安心。我们兄弟姐妹及亲戚们时常到老屋探望他,陪他喝喝小酒,打打小牌,他也并不孤单。喝酒时,我们笑称老父亲定能长命百岁,他笑而不答。

有几次,姐妹们私下议论,以后老父亲也不在了,老屋怎么处置?我说,留着吧,这是我们的生养之地,也是我们的根,等我们老了,也可时常回来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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