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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糖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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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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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跌落在故乡的泥地里

据说,金子会遁,是不能让它掉到地上的。它要是一掉到地上,立马像《西游记》里的人参果那样遇土而入,顿时无处可觅。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隔壁的港头太太常来我家与我奶奶聊天。她早年在大上海生活,白白净净,戴着一个金戒子,两耳坠因为常年上挂着金耳环,坠得大大的,显得一副福相。每回她来,我总会说,太太,金戒子让我摸一摸。于是,她便摘下戒子,递给我。奶奶在一旁叮嘱我,拿牢哦,别掉地上,金子是要遁走了!我好奇,什么叫作“遁”。奶奶解释,就是一下子钻到地里去,找不到了。我便问,太太,能让我试试吗?金子真的会遁吗?太太呵呵笑着,从来不说可以,也从来不说不可以。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把金子放到地上试一试。

家乡的泥地是温软的,金子放在上面或许真的会倏忽钻进去。就像我赤脚走在田间,泥从脚趾缝里钻出来,而脚一下子便陷进泥里一样。我很享受双脚被泥包裹的感觉,那是一种从脚底到头顶的酥麻,从肉体到灵魂的惬意。

春来了,紫云英遍地开花。紫的、白的,嫩嫩的茎管一碰即断。赤着脚,“喀嚓,喀嚓”地踩上去,凉凉的爽。任由大人们喝叱,我偏要在田里假装摔一跤。“打个虎跳”,你会吗?如果会,你就张开双臂,斜着身子,来个侧向翻身。我不会,只能在田里打滚。然后躺在花丛中,仰着头看,一缕淡淡的云,轻飘飘地悄无声息地在湛蓝的天际慢悠悠行走。三两只麻雀,在不远处起起落落,忽地“嘟—”一加速,便飞到老远的地方去。“神仙大概就是这样遁得吧?还有金戒子,应该也是这样遁得!”一丝遐想在我脑海里像鸟一样掠过。蜜蜂开始忙碌了,嘤嘤嗡嗡,一边干活,一边交流。

“这朵我采,那朵你来”,

“嗯嗯,一朵都不要落下”。

“你们真勤快,手脚不停,连嘴都不知道歇一歇!”我嘟哝。

但是它们不来我身边采,大概是我太臭了吧?脱下棉袄时,奶奶总是笑我,“哎哟,这铁汤罐要搓一搓了。”

是啊,我正等着呢!等夏天来了,待楝树花谢了,我就把整个身子浸到门前那条只能没过膝盖的小溪里。也是这样躺着,那浅浅的水的浮力只能勉强托举我的双腿,我得努力让脸露出水面。

为什么非要等楝树花谢呢?

因为大人们说:“楝树花开,凫浴盛棺材;楝树花谢,凫浴凫到夜。”于是,我就时时关注着屋后的那棵楝树,开了没?谢了没?

终于,一串串淡紫的楝树花变成了青青的楝树籽。等不及,等不及!小溪里,那些叫黄皮和棒花的溪鱼正成群结队地畅游着,小石蟹也时不时钻出石缝,吐着泡泡撩人呢!“来呀,来抓我呀,来抓我呀!”翠鸟儿不知什么时候立在岸边那根细细的芦苇上,颠悠颠悠着。

隔壁的小根哥哥用长长的竹梢棒,把他家那群鸭子赶下小溪。我也要下水去,迫不及待。卷起裤腿,“吧哒吧哒”,把那群小黄皮、棒花鱼从溪的这头赶到溪的那头,又从那头赶到这头。等它们游累了,躲到石缝里,瞅准了,看它们躲到哪块石头底下,蹑脚过去,不要惊起一丝水花,双手轻轻从石头两面包抄,筋疲力尽的小鱼便束手就擒了。拔一根灯芯草,把小鱼串起来,它们也努力抗争,但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当细细的鱼鳞粘满我们的双手,它们的鱼生也就宣告结束了。唉,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间!

太阳快下山时,奶奶拿了一把竹梢丝出来。一边走,一边喊,“要吃夜饭了,哪个还在搞水?!”听到声音的我们,便裹着一身湿衣,从溪里爬上岸。擎着一串小鱼,迎着奶奶说:“娘娘,喏,鱼!”奶奶一把拿过,说:“明天再来搞水、抲鱼,我告诉你爹,看他怎么收拾你!”但是,晚饭上桌时,奶奶还是会把一盅小鱼放在我和弟弟面前,嗔一句:“吃吧,两只‘咪猫’!”

晚饭后的时光是最欢快的。小根哥哥在晒谷场上拿出他的江湖绝技。用双指捏住下嘴唇,一用劲,吹出一声响遏云霄的口哨,这是我们欢娱的号角。

小伙伴们一个个从自家堂屋里探出脑袋,有的还在后腰裤带间插一把麦秸扇,像极戏文里背着大考的元帅、先锋,英姿勃勃。这时的晒谷场是我们的游乐场。游戏是多种多样的,成人世界里的各式故事,露天电影里的精彩场景,追啊逃呀。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天上那个月亮婆婆不知道被我们挖过多少回,还有她那些又懒又馋的女儿们,被我们奚落过不知道多少次。孩子们的世界里没有“忌讳”两个字,好在月亮婆婆也听不到我们拿她当儿歌唱,她永远在遥远的天际满怀慈爱地倾泻着万丈清辉,让我们这些乡间孩子在潜意识里感受到夜晚不仅仅只有黑暗,夜晚还有思考和奋斗。

门前的溪水越来越浅,田野里的稻穗慢慢由青变黄,我们对秋的印象仿佛永远停留在收获。

父亲在田埂边摘一个稻穗,用手搓一搓,看看谷粒的饱满度。“熟了吧?要割稻了!”大人们在落日的余晖里互相商讨着。割稻啰!没有什么开割仪式,说干就干。趁着秋阳高照,晒场正好,赶紧地。我们这群叽叽喳喳的孩子被赶了田。大人们说:“快!把这一垄割到头,给你们吃点心。”嗨,馋嘴的小猫,就那么点出息,为了一口点心,猫着腰,一边咽着口水,一边使劲儿干。但是前进的路上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绊脚石。割着割着,忽地眼前出现了一个光溜的洞穴,里面躲着个家伙,是泥鳅?是黄鳝?你想不想揭开谜底?这时的好奇绝不会害死猫,谜底也远比点心更有吸引力。忘记了点心,忘记了任务,大家围拢来,顺着洞的走向,一路挖下去,还七嘴八舌地猜,是泥鳅,不是!是黄鳝,不对不对!大人们过来,一看便知,直洞的是泥鳅,横洞的是黄鳝。结果总是热闹而圆满的,当一条黄鳝“赤溜”一下从洞里窜出逃走的时候,连大人们也忍不住一哄而上。秋天的收获还真不是么一点点呵!

待到秋粮落仓,耕牛解轭,大小麦播下最后一粒种子,初冬的田野开始光秃起来,但山上依然青葱茂盛。

我们像游牧民族那样,把成群的牛羊赶到山上去,自己在山腰上找一块平地,尽情玩耍。玩扑克,踢毽子,跳皮筋,还可以交换着看连环画。那时同学柏松家的连环画是一套一套的,特多。《东周列国》、《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够我们看一个冬天。我喜欢在山坡上,找一块有草皮的空地坐着看那些古人们打打杀杀,用各种所谓的计谋你作弄我,我作弄你。看孙猴子九九八十一难,难难化险为夷。等看累,便躺下,怔怔地望着山下那条不算弯曲的机耕路,和与路紧紧相依的小溪,算计着猴子一个筋斗云去了十万八千里,如果从我这里出发,大概能到哪里呢?

那个季节,山上果子一概熟了。毛栗子已裂开,拨拨树底下的落叶,兴许还能找到几颗没烂的。还有像榛子一样的坚果,大大小小都落下来,在树下铺了一地,挑一些个儿大的拿回家,炒着吃,据说,韧韧的,好吃。但是我曾尝过,却是涩涩的,一点都不好吃。倒是有一种像覆盆子那样的野果,在冬天成熟,一串串挂在藤上,酸酸甜甜,很好吃,我特喜欢。树丛下还有春兰一丛丛地长着。秋冬季节,一个个花苞已经长出来了。趴在山坡的树丛里,从底下往上细细搜罗,找几盆有花苞的带回家,种在花盆里,那是能香上整个春天的。也有勤快的孩子,在玩兴过去后,去找一些枯枝树根,带回家作柴火的。牛羊是不用管它们的。它们在山坡上悠闲地走到哪吃到哪。等夕阳快西下了,我们把它们从山上赶下来时,它们的肚子已经沉甸甸地,滚圆滚圆了。

牛羊排着队,羊在前,牛在后。领头羊昂首阔步,走在最前面。小羊羔活蹦乱跳,偶尔在路边的菜地里偷个嘴。也有几只大的,因为嘴馋,在路上顺口叼一个大萝卜,咬又咬不动,吐掉又不舍,于是含在嘴里,拌来拌去,弄得满嘴白沫,最后又掉到地上,空忙碌一场。牛是慢条斯里的,不紧不慢地压着阵。整个儿阵势浩浩荡荡,井然有序,加上夕阳的晕染,我想这样的图景用油画来呈现,想必是最好。

突然想给这幅图景起个名,突然想去追寻,那群牛羊,那帮人……

几十年过去了,紫云英一年一茬地开着,楝树花也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依然记得那条上山的路,哪里有个弯,哪里有块石,哪里有个树桩突起。但是时间总归是回不到过去,山路因为鲜有人去,被树木封住了。溪里已经没了黄皮和棒花。奶奶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小伙伴们走着走着都散了。

当我花了眼,白了发的时候,我才知道,金子掉到地上是不会遁的。而我那恣肆挥霍的欢快童年,倒是跌落在故乡的泥地里,再也找不见了。但它又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还时不时在我记忆里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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