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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着萝卜叉子般的手,在灶火扑扑腾腾拉着风箱的荡西准备熬糁子糊汤。胳膊一伸一全的,像极了过事的龟子在热情的拉着长号,风箱却啪沓啪沓响出了悠悠儿的鼓声,往火圪硓塞一把柴火,锅底下的麦秸丝丝儿的发出火一样的颜色,黄红黄红的焰火滋滋儿往外冒着一坨坨蓝烟,燎的锅底粘了薄薄的一层黑漆漆的锅霉。看着烟溜子渍成的锅霉,荡西就想到了军亮给他铲锅霉,年年跟往年一样还是过年的时候就铲了的,还是军亮铲的!
三月里的阳光像烧的后半夜土炕上的热气儿,不温不火,但比刚过去的冬上的温度那可要舒服多了,太阳像一盆温热的汤水,军亮此时正在楼门外头的院墙根儿晒着暖暖,屁股下的轮椅冷峻的水面似的反着三股明光,亮森森的。
前年夏里的时候,村里几个小伙子去山西干工,那伙儿人里头有郭啊的几个伯叔弟兄,军亮就跟她妈说我跟那几个叔到山西挣钱啊!收拾了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军亮就出了门到山外去了。快腊月了了,荡西跟栓栓在屋里边说话心里边算着,娃快回来了。回来了,军亮真的回来了,可他两谁想着军亮是坐了轮椅回来了?几个叔说军亮干活哩,快回来啊从架子上摔下来了,老板给了五百块钱叫拿钱看病,我几个一商量快过年了把娃弄回来在咱这儿看吧,这才把娃拉回来了。刚回来的时候,成天喊叫难受,看着军亮受的那罪,荡西心疼的眼泪长流,栓栓心里也颇烦,急了一生气就骂,你哭你麻皮哩,哎,你哭你麻乃皮哩!荡西也就不哭了,惊奇的是军亮竟然慢慢不再喊叫了,脸上竟然有了肉起来。
腊月二十四铲锅霉的时候,栓栓把锅从灶上揭下来,军亮说大你把弯镰拿过来我给咱弄,栓栓没理刚在锅上漾荡了下,军亮不由分说地一把把镰抓到手里,吱吱儿堂地上就圆圆的落了一圈乌乌的黑片跟粉末儿,轮椅画了两个同心圆。
燕子回来的三月份,军亮在轮椅上都半年了。好长时间没啥事,都就觉得军亮这娃没事,村里人你说他没事,他说他没事,没事了大家心里就都轻松了,军亮心里也轻松了。都觉着没事呢,擎知道春上还没完,军亮前儿黑来咋就死球了。军亮咽气的那天我到杨圪老去了,从他门口过的时候,我看到三道明光,明光上面一个敦敦儿,一身新迷彩,籀着一个平头的小伙儿,正坐在墙根儿晒太阳,太阳照得眼前过风一样,我咋听得耳朵边哗啦啦的响。
“白兔娃,白兔娃,你到哪儿啊”?轮椅说。
我恍惚了吗,轮椅竟然说话!耳朵边还在响着,是对我说吗?我看到迷彩的领子上长了一张脸,脸锅盔似得丰实,锅盔被人从下半部分咬了一口,露了一条缝儿,缝儿上下翻动着,话就从缝缝儿里出来。
“你叔问你话呢”,妈拿手碰了我下,“你咋不回话咦”!
风还在响,把我挠的嘴痒痒,我刺啦一笑心里道白兔娃是叫我嘛,妈咋从来没叫过我白兔娃呢,在我听到那以前妈没叫过,好像没有谁叫过我白兔娃。我竟然是白兔娃啊!
得了军亮死的消息是三天后我从杨仡佬回来的路上,走到村口了,一个婆跟妈打招呼,寒暄完就说你跟前那军亮死了!死了啊?都埋了!叫的他郭啊的自家人都埋了!哎!!婆像是在水里憋了口气,紧的呼出来,气又像摽水漂的小石片般在水面上叭!叭!叭!急速的向远处跃了三下沉到水下去了,不见了。
“军亮是谁呀”,我说。
“军亮就是咱跟前荡西的娃,军丽她哥”。妈说。
“那人咋死了呢”?
再没人理我,妈忙着跟婆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些啥。
死了的人按着我们这儿的风俗,都有个规矩,你要还没结婚,没儿没女那都是埋不到坟里去的,祖宗不欢迎那些还没成家半路就随了他们脚步的人,那些没成家的只能挖个坑,然后拿土盖上完事。
我们这儿哭人都是唱腔,谁唱的好也就哭得好,但谁都不希望有这个机会。哭灵的时候人要嚎,嚎两声旁边人赶紧挡了怕伤心过度,算是尽了送灵人的义务。荡西也哭,她就嚎的天动地动的,妈呀长妈呀短的,高声的低声的,你倒咋这狠心呀,你叫妈咋活呀好我的娃哩。荡西就唱一般的就哭,她一哭栓栓就骂,以前栓栓一骂,荡西就收住了,可从军亮死后,荡西就不对了,脑袋出了麻达,可能是受了刺激,稍微啥事情看不过眼,她就炒豆子一样骂,栓栓也不示弱,两人就唱将起来,骂声就从灶火间滚到院子里,再从裂开的的土墙缝里钻到楼门上,楼门就横着两扇嘴唇,闷头闷脑的把这对骂的消息就撒到门口的柿子树、核桃树、花椒树上,这声音带着涩味、苦味、麻味就顺着村道向上下流去,听人村里人五味杂陈。屋里没有其他人了,军亮埋到土里后,这下就剩了军亮的妹子军丽,还有荡西跟栓栓,再就剩了荡西和栓栓的叫骂声。
在印象中,荡西一直说话人是听不清楚的,应该是牙掉了说话漏气的缘故,又或是本身舌头短的原因。她咬字只是个大概,跟她不熟的话你还真听不明白她在说啥呢,那感觉就像我不知道军亮是咋死的一样糊涂。
我不知道荡西这一辈子把话说清过没,反正我从小到大是没有正儿八经的听懂过她的话,除了“你妈黑皮”“日你妈”等跟她的老汉栓栓骂仗的话,及至她现在老了,我更是听不懂了。她是高兴了骂人,不高兴了也骂人的,不过她高兴了骂人并不是大家想的那般无趣,而是为了表达心中的欢喜之情。
我每次从学校回来,荡西在门口上转悠,一看到我,抹布脸上就皱到一块儿去了,嗳,白兔娃回来了!嗳,大学生回来了!十多年了从来如此。有时候我忸怩的不好意思,只是一笑,有时候实在不想理她装作没看见似的从他跟前执拗的走过。
“日你妈的,看你那怂样子先,叫你还不答应人”,她就生气了。
栓栓引门进来扑踏扑踏的,手里抓了一根椿树杆,他把镢头就地儿靠到柴棚的耙磨边上,他乜了一眼,耙齿儿已经锈成了暗红色的砖沫儿样儿,原先明晃晃能映出人影影儿的光彩不知道早跑哪儿去了。
“骂你妈皮里,看你日你妈窝怂样子”,栓栓跟见人说话一样。
跟荡西又是一顿骂,栓栓不言喘了,可荡西还信意儿来了,嘴里呜呜嘟嘟个不停,熬着的糊汤似的往外冒泡儿。
三孙儿在炕上爬来爬去,裤裆染了一片鸡蛋黄。荡西手里刚把着漆勺在灶火底下烧火,栓栓进来,准备拿胰子洗手,见漆勺里头的油都快到出来了,心里就窝火,这瞎婆娘不知道油是钱来的吗?那油又不是翁里的凉水,翁干了到井上曳上一桶就有的!我一天在地里把土坷垃扒拉来扒拉去,一年都头才几个钱!现在种的越吧少了,虽说卖的能钱多了些,但是一张红哈哈岔开能买几个啥!把你荡西过日子哩,过你妈皮哩!栓栓眼里不想看那癞兮的女人。说到底,还有个人一天给把饭做上有口吃的,栓栓也就满足了,不比那几年没吃的没穿的,这日子还想咋!
“你把勺子端好,没看油都快倒出来了”,栓栓平了下气说。他栓栓跟婆娘平日里吵得你来我往的,但有时他好好说话,荡西倒也能听得进去,两个不至于上房揭了瓦。
老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破锅自有破锅盖”,人都说不清荡西跟栓栓的事情,后来不知道谁说了句,那两个在一块儿人家是天人呢!天人哦,大家似乎一下子都明白过来,心里也就敞亮了,都顺着他们去了吧。
葡萄岭底下的人不是好事儿的,但有些事情还是在村子里传了开来,兴许是离了近的原因,只要我在屋里荡西和栓栓,他两每天的日子就在我眼皮儿底下流水样的过。不光是我知道,村里好些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那天荡西光着腔子掉了两个焉布袋,吱骂喊地叫在村道上跑上跑下。挡也挡不住,有小孩的只好关上门,说山上吃娃的来抓娃了,把娃圈在院子里或者屋子里耍。荡西妈早死了的,荡西大比荡西妈死的还早,我家有个大杨树,三四丈长的树身,一到秋上落一堆杨树叶,荡西妈拿个竹耙子就在树底下耧,我说耧去吧,她就窸窸窣窣,捏着小脚一样在树下面圆圆转了一圈儿,圈了个粪堆大小的包。后来有人给我妈说,荡西她妈在你那杨树底下耧柴火呢,你那娃也不管,我只觉得那人多事的很,是个屁精。虽受了嘲骂,却也知道了那捏着脚一样走路的老婆就是荡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