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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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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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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 西连载

1

伸着萝卜叉子般的手,在灶火扑扑腾腾拉着风箱的荡西准备熬糁子糊汤。胳膊一伸一全的,像极了过事的龟子在热情的拉着长号,风箱却啪沓啪沓响出了悠悠儿的鼓声,往火圪硓塞一把柴火,锅底下的麦秸丝丝儿的发出火一样的颜色,黄红黄红的焰火滋滋儿往外冒着一坨坨蓝烟,燎的锅底粘了薄薄的一层黑漆漆的锅霉。看着烟溜子渍成的锅霉,荡西就想到了军亮给他铲锅霉,年年跟往年一样还是过年的时候就铲了的,还是军亮铲的!

三月里的阳光像烧的后半夜土炕上的热气儿,不温不火,但比刚过去的冬上的温度那可要舒服多了,太阳像一盆温热的汤水,军亮此时正在楼门外头的院墙根儿晒着暖暖,屁股下的轮椅冷峻的水面似的反着三股明光,亮森森的。

前年夏里的时候,村里几个小伙子去山西干工,那伙儿人里头有郭啊的几个伯叔弟兄,军亮就跟她妈说我跟那几个叔到山西挣钱啊!收拾了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军亮就出了门到山外去了。快腊月了了,荡西跟栓栓在屋里边说话心里边算着,娃快回来了。回来了,军亮真的回来了,可他两谁想着军亮是坐了轮椅回来了?几个叔说军亮干活哩,快回来啊从架子上摔下来了,老板给了五百块钱叫拿钱看病,我几个一商量快过年了把娃弄回来在咱这儿看吧,这才把娃拉回来了。刚回来的时候,成天喊叫难受,看着军亮受的那罪,荡西心疼的眼泪长流,栓栓心里也颇烦,急了一生气就骂,你哭你麻皮哩,哎,你哭你麻乃皮哩!荡西也就不哭了,惊奇的是军亮竟然慢慢不再喊叫了,脸上竟然有了肉起来。

腊月二十四铲锅霉的时候,栓栓把锅从灶上揭下来,军亮说大你把弯镰拿过来我给咱弄,栓栓没理刚在锅上漾荡了下,军亮不由分说地一把把镰抓到手里,吱吱儿堂地上就圆圆的落了一圈乌乌的黑片跟粉末儿,轮椅画了两个同心圆。

燕子回来的三月份,军亮在轮椅上都半年了。好长时间没啥事,都就觉得军亮这娃没事,村里人你说他没事,他说他没事,没事了大家心里就都轻松了,军亮心里也轻松了。都觉着没事呢,擎知道春上还没完,军亮前儿黑来咋就死球了。军亮咽气的那天我到杨圪老去了,从他门口过的时候,我看到三道明光,明光上面一个敦敦儿,一身新迷彩,籀着一个平头的小伙儿,正坐在墙根儿晒太阳,太阳照得眼前过风一样,我咋听得耳朵边哗啦啦的响。

“白兔娃,白兔娃,你到哪儿啊”?轮椅说。

我恍惚了吗,轮椅竟然说话!耳朵边还在响着,是对我说吗?我看到迷彩的领子上长了一张脸,脸锅盔似得丰实,锅盔被人从下半部分咬了一口,露了一条缝儿,缝儿上下翻动着,话就从缝缝儿里出来。

“你叔问你话呢”,妈拿手碰了我下,“你咋不回话咦”!

风还在响,把我挠的嘴痒痒,我刺啦一笑心里道白兔娃是叫我嘛,妈咋从来没叫过我白兔娃呢,在我听到那以前妈没叫过,好像没有谁叫过我白兔娃。我竟然是白兔娃啊!

得了军亮死的消息是三天后我从杨仡佬回来的路上,走到村口了,一个婆跟妈打招呼,寒暄完就说你跟前那军亮死了!死了啊?都埋了!叫的他郭啊的自家人都埋了!哎!!婆像是在水里憋了口气,紧的呼出来,气又像摽水漂的小石片般在水面上叭急速的向远处跃了三下沉到水下去了,不见了

“军亮是谁呀”,我说。

“军亮就是咱跟前荡西的娃,军丽她哥”。妈说。

“那人咋死了呢”?

再没人理我,妈忙着跟婆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些啥。

死了的人按着我们这儿的风俗,都有个规矩,你要还没结婚,没儿没女那都是埋不到坟里去的,祖宗不欢迎那些还没成家半路就随了他们脚步的人,那些没成家的只能挖个坑,然后拿土盖上完事。

我们这儿哭人都是唱腔,谁唱的好也就哭得好,但谁都不希望有这个机会。哭灵的时候人要嚎,嚎两声旁边人赶紧挡了怕伤心过度,算是尽了送灵人的义务。荡西也哭,她就嚎的天动地动的,妈呀长妈呀短的高声的低声的,你倒咋这狠心呀,你叫妈咋活呀好我的娃哩荡西就唱一般的就哭她一哭栓栓就骂,以前栓栓一骂,荡西就收住了,可从军亮死后,荡西就不对了,脑袋出了麻达可能受了刺激,稍微啥事情看不过眼,她就炒豆子一样骂,栓栓也不示弱,两人就唱起来,骂声就从灶火间滚到院子里,再从裂开的的土墙缝里钻到楼门上,楼门就横着两扇嘴唇,闷头闷脑的把这对骂的消息就撒到门口的柿子树、核桃树、花椒树上,这声音带着涩味、苦味、麻味就顺着村道向上下流去,听人村里人五味杂陈。屋里没有其他人了,军亮埋到土里后,这下就剩了军亮的妹子军丽,还有荡西跟栓栓,再就剩了荡西和栓栓的叫骂声。

在印象中,荡西一直说话人是听不清楚的,应该是牙掉了说话漏气的缘故,又或是本身舌头短的原因她咬字只是个大概,跟她不熟的话你还真听不明白她在说啥呢,那感觉就像我不知道军亮是咋死的一样糊涂。

我不知道荡西这一辈子把话说清过没,反正我从小到大是没有正儿八经的听懂过她的话,除了“你妈黑皮”“日你妈”等跟她的老汉栓栓骂仗的话,及至她现在老了,我更是听不懂了。她是高兴了骂人,不高兴了也骂人的,不过她高兴了骂人并不是大家想的那般无趣,而是为了表达心中的欢喜之情。

我每次从学校回来,荡西在门口上转悠,一看到我,抹布脸上就皱到一块儿去了,嗳,白兔娃回来了!嗳,大学生回来了!十多年了从来如此。有时候我忸怩的不好意思,只是一笑,有时候实在不想理她装作没看见似的从他跟前执拗的走过。

“日你妈的,看你那怂样子先,叫你还不答应人”,她就生气了。

栓栓引门进来扑踏扑踏的,手里抓了一根椿树杆,他把镢头就地儿靠到柴棚的耙磨边上,他乜了一眼,耙齿儿已经锈成了暗红色的砖沫儿样儿,原先明晃晃能映出人影影儿的光彩不知道早跑哪儿去了。

“骂你妈皮里,看你日你妈窝怂样子”,栓栓跟见人说话一样。

跟荡西又是一顿骂,栓栓不言喘了,可荡西还信意儿来了,嘴里呜呜嘟嘟个不停,熬着的糊汤似的往外冒泡儿。

三孙儿在炕上爬来爬去,裤裆染了一片鸡蛋黄荡西手里把着漆勺在灶火底下烧火,栓栓进来,准备拿胰子洗手,见漆勺里头的油都快到出来了,心里就窝火,这瞎婆娘不知道油是钱来的吗?那油又不是翁里的凉水,翁干了到井上曳上一桶就有的!我一天在地里把土坷垃扒拉来扒拉去,一年都头才几个钱!现在种的越吧少了,虽说卖的能钱多了些,但是一张红哈哈岔开能买几个啥!把你荡西过日子哩,过你妈皮哩!栓栓眼里不想看那癞兮的女人。说到底,还有个人一天给把饭做上有口吃的,栓栓也就满足了,不比那几年没吃的没穿的,这日子还想咋!

“你把勺子端好,没看油都快倒出来了”,栓栓平了下气说。他栓栓跟婆娘平日里吵得你来我往的,但有时他好好说话,荡西倒也能听得进去,两个不至于上房揭了瓦。

老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破锅自有破锅盖”,人都说不清荡西跟栓栓的事情,后来不知道谁说了句,那两个在一块儿人家是天人呢!天人哦,大家似乎一下子都明白过来,心里也就敞亮了,都顺着他们去了吧。

葡萄岭底下的人不是好事儿的,但有些事情还是在村子里传了开来,兴许是离了近的原因,只要我在屋里荡西和栓栓,他两每天的日子就在我眼皮儿底下流水样的过。不光是我知道,村里好些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那天荡西光着腔子掉了两个焉布袋,吱骂喊地叫在村道上跑上跑下。挡也挡不住,有小孩的只好关上门,说山上吃娃的来抓娃了,把娃圈在院子里或者屋子里耍。荡西妈早死了的,荡西大比荡西妈死的还早,我家有个大杨树,三四丈长的树身,一到秋上落一堆杨树叶,荡西妈拿个竹耙子就在树底下耧,我说耧去吧,她就窸窸窣窣,捏着小脚一样在树下面圆圆转了一圈儿,圈了个粪堆大小的包。后来有人给我妈说,荡西她妈在你那杨树底下耧柴火呢,你那娃也不管,我只觉得那人多事的很,是个屁精。虽受了嘲骂,却也知道了那捏着脚一样走路的老婆就是荡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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