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山我从不陌生,但是对于山我并没有那么熟悉。
我家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平地,洛洪公路从村边擦过,经过葡萄岭一直弯弯曲曲的向西而去。人上葡萄岭得爬一段坡然后再下岭,人随着山势高高低低的,一会儿上坡走的哼哧哼哧,整个路上都是喘气声,一会儿转个弯悄没见影儿被树隐着了,只听到娃娃们吱哩哇啦的喊叫声。从葡萄岭上极目而去,向西而来的公路在葡萄岭东八九里左右的地方狠狠地远处转了一个大弯,站在岭上咋看都觉得是小时候滚的铁环在那里躺着,二婶儿指给我说再往前走就快到永丰街上了。西北的方向上,远远地能看到一座飘飘渺渺顶上落了一片白的山,有人说那就是秦岭,那白就是秦岭上落的雪,秦岭对我来说太遥远,遥远到不可及。才不管它有没有雪呢,我一直以为我脚底下的就是山,我想起了在山外的父亲,他到山外去是不是就经过过很多这样的山头,然后穿过那冬夏山顶都带雪的秦岭就到了村里人口中常说的山外。
以前没有高速的时候洛南人到山外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从县城向北经石门到渭南地区的罗敷,另一条便是向西经我村子,出腰市到牧护关翻秦岭,然后从蓝桥到西安,我们那块儿人去山外大多就是走这两个方向。洛南人嘴里头说到的到山外去就是谋生,山外对于大人来说是下苦是挣钱养家是责任,而对于我来说山外则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他经常到山外去,一有人问我你大到哪儿去了,我便高声答道我大到山外挣钱去了,那时候到山外去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大人都是那么新鲜。父亲到山外去一般不回家来,除非亲戚有事、家里农忙,再一个就是过年的时候能见到他之外,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想象着山外的父亲和山外的一切。
第一次到山外,那是去父亲那里念书,父亲在渭北高原的一个县城里做些小生意用以养家糊口。我想那年他是兴奋着的,因为许久不见的母亲终于回来了,我们是一家人自然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能让人更高兴的事儿了。车走的就是向北的那个方向。多少个日夜过去了,那些日子已经变得模糊,记忆在深处成了散开的化石,风化成东一片西一片儿的渣滓。那车从县城出发,不知道过了多久开始摇摇晃晃地爬山。山从黄龙铺开始变得陡起来,车哼哼哼的像一头吃饱了的牛,慢腾腾的往上纹,一会儿往左拐一会儿往右拐,转弯的时候摇的人像笸篮里的麦糠,东倒西歪。有的人就受不了,车到了山顶,那人赶忙就往车下走,还没等脚踏稳,哕的一声,嘴决堤了似的吐得稀里哗啦,旁人连忙拍那人脊背,末了给递了口水让涮下嘴了事。我站在山顶,想看下能不能望到葡萄岭上,可眼前竟是被郁郁葱葱的树木挡住了,看不到远处的景象。
车往下走的时候像撒欢的猪,几个乡党说还在着话,约摸一个多小时听司机说快到山底了。不知道山底哪来的一片白茫茫的的烟气,比雾浓没雾轻,云山雾海的,一动不动的罩着方圆好几里,我看不清远处的的树木,父亲说那是秦岭火电厂,我说哦。行到大荔界,车停了会儿,大家下来紧火的方便,饿了的吃东西。七月的日头太疯狂,给地上扔了一片白光,人像聚了焦的放大镜下的蚂蚁四处乱窜,十字路上的胖交警汗水把衣服沤湿了半个腔子,父亲怕我热着给我买了根儿雪糕驱热。下午五点多我们到达目的地,车走了一路四百六十来里,好奇的我便睁着眼睛看了一路,不过一路上入眼的地方太多,有山水、人家、绿树、汽车、马路等,到后来脑子里反而是混沌的记不清楚了。那趟到山外去的行程我新鲜而劳累,但我终是到了山外,并在父亲那里度过了半年的时光。
从父亲那里回来后,我便又在家乡念起了书,带着那种到山外的向往,长大后我向西去了宝鸡读书。在宝鸡的时候,我极喜欢看书的,看起书来发疯了的从图书馆借,读了沈从文全集,还读了鲁迅全集,当然还读了自诩为半个老乡贾平凹的书并一些其他人的书,读的书说多也不多,做的笔记整整有四大本子。在毕业离校的时候,一股脑儿的将那些东西邮回了家,我想着那里面是藏着我四年的青春呵。
及至毕业,我倒也在在西安“工作”了。虽说到了山外,日子没有了新奇的期盼,现在坐车不管去哪儿,一落座儿我就睡,一睡就把半个路程的时间在鼾声过了,这样的变化连我自己也吃惊起来。可在山外的日子并没有幻想的那般好,从我记事起村上的人就都往山外走,不时的我脑子里就想到了在渭北高原的那个县城谋生的父亲,父亲在二路上租着一个小房子,就那样日复一日的劳动着;我想到了在西安城工地上搬砖,从脚手架摔下来折断腿的良叔,去年我还见过,在去商县的车上,他去保险公司,我去商县考试;我想到了同村受骗而落魄的镇武,他给我唉声叹气的说着今年他刚毕业求职的时候,人家说先培训后介绍高薪工作的受骗遭遇。我知道我的命运不应该是像山里头先辈们那样无聊的度过一生,也不应该是父亲那般靠下苦力看人脸色吃饭,我不至于断了腿也不应该被可恶的骗子套住,可我到山外是为了什么?
父亲到山外去走的北面,而我到山外去却走的是西面,还有好多认识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往山外走。西面的路我才刚开始走,渐渐地我会走出来自己的路,那其他人跟我一样从山里头出来人的路呢?在山外的日子久了,我更能体会到父亲的艰难和不易,便想念母亲,不过我已经到了山外,那兴许能给他们带来些希望。
十月份的时候回了趟家,村里跟我之前回来见到的景象一样,不过各式的狗多了起来,汪汪遥相呼应的叫着,村道上偶尔摇摇地一两只鸡,只是低头扒拉着脚底下的草地,猪圈是早都空了的,落叶铺了一层,槽里头一堆落叶沤了的黑水乌乌的亮着。闲来没事到谁家去逛去吧,人家门口看门的狗不却认得我死活要叫,叫出来了主人家,一看却是一色儿的老婆老汉,寒暄两句终归没了能说的话儿,直直的回来坐到电视机跟前,没了兴儿再到哪去。我在想那些到了山外的人没有回来这会儿在做什么呢?有活干的人或许是赚了点钱,又或许今日折了。那些一时找不到活儿干的呢,他们该怎么办,又会怎么办,他们也许跟我一样想得头疼了吧,心里在说只要没被人骗没有病,再穷忍忍就会过去了吧!会过去吗?我不敢肯定了!
父亲呢,一个农民,他想着我将来过得好,至少比他好,要是能有更大的出息他也许就会更满足了,是的啊,无论他是不是农民,至少作为父亲他那样的想法没有错。无论如何,我将沿着父亲心中的想望,在那一条路上继续的走下去,因为那不仅是一个想望!我想那也是父亲供给我读书的意义所在,也将会是我的人生意义的一部分所在呵。
下午的时候,高中同桌翠翠说她和小溪双方的家长已经见面了,我便知道她把家安在了老山的怀里,小溪就是她大学谈的家在丹凤的对象,看来从山里出来的人,果然还是对山的感情深厚。她将要做新娘的那里的人兴许也说到山外去,而我知道她和小溪也将在这山外,坚定地努力的奋斗着,阵痛也许会像冬日的寒流保不齐哪天就会袭来,但春天的太阳,你说你是能把它挡不住的吗?
山外呵,没有希望又有希望啊,不过我开始向往山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