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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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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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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文/周如意

时间是一九九八年九月三十日的下午四点半,国庆节的前一天。

周一尘好不容易听完了辅导员在放假前的最后一次讲话,迫不及待地走出了教室,径直往宿舍快步走去。

这是他来到省城上大学后的第一次放假。二十三天前,周一尘随着他的父母第一次离开家乡去读大学。在这之前的十七年里,周一尘几乎没有离开过所生活的城市。这十七年来,对他来说,从来没有别的事情,除了上学还是上学。这一次来到省城上大学,是周一尘人生中第一次和父母的分别。到大学报到之后,这二十三天没有干别的,就是军训。炎炎烈日下二十三天高强度的军训,让周一尘体会到了让他足以铭记一生的经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生平第一次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母,在这种高强度的训练下,他早已经想回家了。

周一尘回到了宿舍,舍友们都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了。他们来自全省不同的城市,汇集在这间宿舍里,今天是他们第一次分别。周一尘拿起自己的黑色双肩背包,拎起两件衣服胡乱地塞进了包里,背在了肩上。手伸进裤兜里,捏了捏早已准备好坐公交车的一块钱硬币,和舍友打了一个招呼,便走出了宿舍。

周一尘要走到学校东门外面去坐一趟公交车,这是一趟通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刚来报到的时候他坐过一次,只是这些天来每天的军训锁定了他所有的时间,他还没有机会再跨出校门一次。他依然还能记得下车的地点,来到了马路对面的车站,看了一眼站牌,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焦急地等待着。

学校并没有提前通知什么时候放假,周一尘也没有提前买火车票。即便知道了什么时候放假,他也没有时间去买。他现在去火车站并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去,听舍友说,国庆前的火车票早就卖光了。他现在过去就是碰一碰运气,因为他还从没有第一次坐车回家,总觉得老天会眷顾他这么一个想家的少年,会让他今天夜里回到家的。

公交车来了,周一尘排队上了车,掏出了那枚已经粘满汗渍的硬币投了进去,左右躲避着车上的乘客,挤到了车的中间。或许是因为明天是国庆节,今天公交车上的人异常地多。其实他也并不知道这趟车平时是不是也是如此拥挤,但他知道他来报到的那天车上是没有这么多人的,今天倒是多了很多背着大包小包的年青人,或许都是和他一样放假回家的大学生吧。

周一尘站在摇摇晃晃的公交上,车一走一停,他的身体也就随之一前一后地晃,等身体不晃了,车也就停在了路中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堵车。他看着路上一辆挨着一辆的车,不知道几点才能到火车站。好在他并没有跟家里人说今天要回家去,也不知道今天到底能不能回去,心也就慢慢地沉静下来。听天由命吧,他心里这么想着,无聊地望着车窗外面,脑子里却回荡着五排长那刚劲有力又略带沙哑的口令。

“全体都有了,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周一尘军训时被分在五排,五排长是他们的教官。五排长是一个老兵,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在他们这次入学军训中负责他们的训练。周一尘他们这次入学军训非常严格,完全按照部队的新兵要求进行训练。周一尘很清楚地记得第一天训练的情景,早上五点半起床集合跑步到训练场,进行早训。五排长带着他们训练到七点半后解散吃早饭,然后要求八点集合正式训练。训练场离宿舍比较远,周一尘走回宿舍,拿了餐具来到食堂,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了。等他准备打饭时,他傻眼了,每一个打饭的窗口外面围满了穿着军装的学生。周一尘想找个人少的窗口,走了一圈却都差不多。他找了个人还算少的窗口,也等了好久才走到跟前,买了两根油条,小心地挤了出来。又去打稀饭的窗口排了一个大长队,打了一份小米粥。他环视了一下食堂,已经没有空座位,只好端着饭到宿舍去吃。待回到宿舍,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就要集合了,周一尘有点着急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无奈那小米粥太烫,一口热汤下去差点把舌头烫出个水泡来。索性不喝了,戴上帽子,拿起武装带,一边扎着腰带,一边向训练场跑去。

周一尘迟到了。等他跑到训练场的时候,五排长正看着手表。

“你,先站在那儿!”五排长指着周一尘大声说道。

周一尘停了下来,他似乎听到了队伍里有人在偷偷地笑。

“排长,食堂打饭的人太多了。”周一尘一脸歉意地解释着。

“哪有那么多理由?哪有那么多理由?迟到就是迟到。军令如山倒,说几点集合,差一分差一秒都不行。立正——给我站直了别动。”五排长大声呵斥道。

周一尘立刻一个标准的军姿站好,不敢再说任何话,他从来没有受到过别人的训斥,更不用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委屈,他怪教官留的吃饭时间太短,他怪训练场离宿舍太远,他怪学校人太多食堂窗口又太少,他有一百个理由解释自己今天的迟到,但五排长不让他说。他也不明白别的同学为什么都能吃完早饭,还能准时集合,看来还是自己动作太慢。他内心惶恐地站在那里,还好后来又有两个迟到的同学与他作伴,略微减少了一些他的难堪。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希望明天再看到有人迟到!入列!”

这是周一尘第一次迟到,是他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军纪的严明,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到了五排长的严厉。从那刻起,周一尘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再迟到。

大约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车终于到站了。周一尘下了公交车,已经快六点了,宽大的站前广场到处是拉着行李匆匆赶路的旅客,落日的余晖照着来往的人群,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周一尘四处张望,环视着他只来过一次如今却还是很陌生的地方,终于看到了“售票厅”三个大字,快步走了过去。他还没有走到售票厅的门口,已经看到外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哎,你好,请问这是排队买火车票的吗?”周一尘走近队尾的一个同样背着背包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面前问道。

“嗯。”年轻人并且有说太多话,抬头看了一眼前面长长的队伍,一脸的焦虑。

周一尘站在了队尾等待着。他家离省城坐火车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他心里盘算着,如果现在能买到六点左右的火车票,那晚上九点之前倒是可以回到家的。也许没有那么合适的时间,但晚一点也行,都已经从学校出来了,总归不能再回去吧,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回家。

买票的队伍慢慢地前行,他看着前面排队的人有买了票高兴地拿着票走的,可大多是问了几句之后空着手离开了。等待的时间倒也不是太长,没过太久,周一尘距离售票口就越来越近了。他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学生证,又从背包内袋里掏出备好的二十块钱来,心里在默默重复着一会跟售票员要说的话。

“买一张今天到商丘最近一趟的火车票。”

周一尘把学生证夹着的两张十元的纸币一并从窗口递了进去,但售票员并没有接过钱。

“今天没票了。最早是明天下午三点的,要吗?”

“今天没票了?晚一点也行啊?”

“晚一点也没有了,今天的票全没了。”小小的售票窗口传过来的一句话刺痛了周一尘的心。

“啊?那我怎么回去啊?”周一尘没有想到竟然一张票都没有了,一时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你要想今天走,就去汽车站再看看,火车是坐不上了。”

“哦哦,坐汽车啊?那好吧。”

周一尘回应着窗口里面的售票员,走出了售票厅的大门。他从没有想过还可以坐汽车回家,之前倒是看见过长途汽车站,但他还从来没有做过长途汽车。

穿过火车站的站前广场,来到了对面的长途汽车站。太阳即将落下去了,天色也逐渐变暗。周一尘背着包,走到了汽车站售票窗口。这儿倒没有排那么长的队,他趴到了窗口去问:

“请问今天还有去商丘的车吗?”

售票窗口里一阵寂静,只听见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

“晚上八点半还有一班车,要么?”

“到商丘几点?”

“四个小时,差不多十二点多到吧。”

“没有再早一点的吗?”

“其他车次都没票了,这还是国庆加开的一班车,还有几张票,不要一会估计也没了。”

“那就这趟车吧。”

“二十三。”

周一尘从兜里掏出来刚才的二十块钱来,他没有想到汽车票比火车票还要贵。他不得不从书包里又翻出十块钱来,一并递到了窗口里面。他接过车票,想着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家了,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下来。

距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周一尘打算先去买点吃的。在汽车站候车厅门口走了一圈,买了两个鸡蛋灌饼和一瓶矿泉水,回到了候车室吃了起来。

“你们不要以为考上了省里面唯一的一所重点大学就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跟你们说,这段时间军训的时候,不管你高考成绩有多高,不管你是不是高考状元,不管你家里是什么来头,到了这里,你就是一个新兵,都要接受严格的训练。知道为什么你们大学开学了什么专业课也不上,整个九月份就是军训吗?就是要好好磨练磨炼你们的意志!”

五排长会在大家练习站军姿的时候,会给他们训话。军姿有时候一站就是一个小时,最多的时候在大太阳底下站过两个小时。周一尘总觉得五排长对他们很严厉,有点不近人情。也许这就是真正的部队生活吧,他从小还真的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苦。对于周一尘来说,站军姿倒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还是蹲姿。标准的蹲姿要右脚尖着地,屁股坐在右脚的脚后跟上,上身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周一尘虽也不胖,但唯独蹲姿做不了,坚持不了两分钟脚尖就麻了。

有一次集合训话,排队站好以后,五排长一声“蹲下”,所有的同学瞬间蹲了下去。周一尘动作慢了一点,当他往下蹲时,他发现周围的同学给他留下的空间已经容不下他屈膝的双腿了。他想让旁边的同学往边上挪一挪,可别人都笔挺地蹲着,谁还敢乱动啊。

“哎,那个兵怎么回事?听到口令了吗?”

“报告排长,蹲不下了。”周一尘刚说完,就听到队伍里几个人的偷笑声。

“别人都蹲得下,你蹲不下?来,到我这儿来,蹲这儿,这儿地儿大。”

五排长指着身旁的一片空地对周一尘说道。这时,队伍里立刻发出来一阵欢乐的笑声。

周一尘心里想:刚才站立的时候人与人之间距离较近,由于蹲下以后是屈膝的,对空间的要求比站立时大,而刚才站立时的间距小于蹲姿屈膝时的空间要求,所以造成了自己蹲不下去的结果,若是准备让大家蹲下训话,刚才站立排队时就应该让大家再散开一些。

周一尘想对五排长说出心里的话,但他又想起第一次迟到的情形,他怕又挨五排长的训,自然是不敢说出口了。

“是!”

周一尘走出队伍,一路跑步到了五排长指定的位置,他依稀又听到了队伍里还有人在偷笑。他站定以后,向五排长敬了个军礼,等待着五排长的指令。

“礼毕!向右转!立定!蹲下!”

周一尘随着五排长的口令,蹲了下来,开始听五排长训话了。周一尘巴不得五排长赶紧讲完解散,可五排长偏偏说了将近一个小时。周一尘的脚早就蹲麻了,尽管中间五排长让大家左右脚交换了两次,可仍然缓解不了多少周一尘的痛苦。等训话结束,周一尘已经快站不起来了。

想到这里,周一尘看了看自己的脚,不自觉地把脚脖子转了几圈。他抬头看着一辆接着一辆的大巴车来了又走,候车室里的乘客也越来越少了。他又看了一眼候车室的钟表,已经八点一刻了,还有十多分钟就要上车了,离家似乎也越来越近了。

车来了,周一尘背起了书包,往进站口走去,检了票,上了一辆长途大巴。一同上车的并没有多少人,周一尘走到后排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看着窗外。大巴出了车站,在市区的车流里穿梭,现在已经没有了下午的拥堵,车也能开得起来了。夜色早已降临,马上国庆节了,到处是欢度国庆的灯光和标语,加上路灯、车灯和变换的霓虹灯,光怪陆离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城市夜空。周一尘现在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省城繁华的夜景,他一心想着大巴车能再开快一些,能尽早回到自己的家乡。

周一尘后来发现,五排长其实也并不是那么不通人情。后来练军姿的时候,就有一个胖子身体吃不消,头发晕,差点中了暑,五排长让他解散休息,那胖子非要说自己能坚持下来,五排长就严令让他休息了。周一尘发现,尽管五排长对他们的训练很严格,但对他们还是有所关爱的。

到了军校的后期,每天的主要训练任务就是踢正步,走方队,就是为了最后全校大规模的汇报表演。周一尘所在的学院军训时编号为九连,共五个排,近三百人,全校有十六个连,这一届新生总共大约五千人。最后的汇报表演听五排长说是要在学校运动场举行,校领导和部队首长站在主席台上检阅,每个连要组成一个方队踢着正步从主席台前走过。方队人数有限制,需要挑选训练好的同学进方队。

“你们都站好了,我根据你们平时训练的表现,挑选出来进方队的人选,进了方队,这次军训才更有意义。”

五排长从他们面前一遍一遍地走过,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脸,时不时从里面挑出一个人来,站到了外面。被挑出来的人自然非常高兴,这是五排长对自己训练的肯定。周一尘静静地站在队伍里,想起自己第一次迟到挨五排长的训,想起自己被叫到队伍前面被罚蹲姿,况且自己踢正步脚尖还不能完全绷直,想着自己肯定不会被选进方队了,大有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你,出列!”五排长指着周一尘说道。

“我?”

周一尘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选进方队,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扭头看了看旁边的人。

“别看了,是你,出列。”

“五排长?我……”

“你能行!出列!”

五排长忽然提高了声调,命令到。

“是!”

周一尘一声坚定地回答,走出了队列。

随后的训练更加辛苦,特别是进了方队以后。五排长拉出了一根绳子,用尺子测量脚尖到绳子的距离来检查排面的整齐程度。为了保证正步踢出去的脚是绷直的,五排长让所有的人压脚尖。所谓压脚尖,是用脚面贴地跪在地上,身体往后仰直到完全躺下。周一尘现在脚面朝下能勉强跪下就已经很艰难了,身体无论如何是不敢往后仰的。五排长扶着周一尘的后背,让他身体放松,不要紧张,一点一点往后仰,慢慢地躺了下去。第一天能躺下去,第二天能坚持一分钟,第三天就能坚持五分钟了。脚尖绷直了,正步踢出来就更整齐了。周一尘没有想到,自己从来不敢想的动作,竟然也能做到,训练起来也就更有信心了。

大巴车开出了市区,城市里的灯光不见了,周围漆黑一片,只有车灯照出的两个光束在黑夜中前行,漆黑的夜让那光束竟显得那么微弱。车现在好像到了荒郊野外,周一尘不知道走的什么路,他也不知道现在到了哪里,他只知道十二点以后才能到家。周一尘望着车窗外,远处的村庄里依稀能看到有一些灯火,像是夜空中飘附着的几只萤火虫。一轮明月已升上了夜空,随着大巴车的移动,那月亮似乎也跟着自己在云层中穿行。

军训是很辛苦的,虽说已经进入九月,可暑天并没有过去,天气依然很炎热,骄阳似火的天气里,每个人身上的军装都不知道被汗水湿透过多少次。每天白天是无休止的训练,到了晚上,倒是可以轻松一些,但也不是自由活动。吃了晚饭之后总会再次来到图书馆门口的训练场集合,先是把白天的训练内容练一遍,练累了就原地坐下休息。周一尘心想这下终于可以彻彻底底一屁股坐地上休息了,他也不用再忍受那痛苦的蹲姿了。休息的时候,五排长会让大家唱歌。先是大家一起合唱,唱《团结就是力量》,唱《一二三四歌》,唱《战友之歌》。其他排也休息唱歌,这时候,各个排之间就开始了热闹的拉歌。

五排长带头对着女兵排大喊了一声:“一排的!”

队伍里全员一起齐声大喊:“来一个!”

五排长继续拉,队伍里继续跟着附和。

“一排的!”

“来一个!”

“一呀一呀一排的!”

“来呀来呀来一个!”

“一二三!”

“快快快!”

“一二三四五!”

“我们等得好辛苦!”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们等得好着急!”

那边女兵排也不甘示弱。一排长是个腼腆的男教官,他把拉歌的任务交给了一位嗓音洪亮的女生。

“五排的呀么嚯嘿!”

“来一个呀么嚯嘿!”

“你们的歌儿淅沥沥沥所罗罗罗哗啦啦啦嗨!”

“来一个呀么嚯嘿!”

每喊完一段口号之后,队伍里总是一陈又一阵起哄的欢笑声。两边口号喊得很欢,可并没有那边先唱。僵持了几分钟之后,女生排又传来了口号声。

“冬瓜皮,西瓜皮,五排不唱耍赖皮!”

“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像什么?——大姑娘!”

随后又是一阵欢笑。

“一排那领头的丫头谁啊?嘴够厉害的。”五排长小声问道。

“姓孟吧,都叫她孟大侠!”队伍里有人回答。

“来,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让着点她们,咱们先来一首。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预备齐——”

对周一尘来说,每天晚上的拉歌比赛成了军训期间最快乐的时光了。这个时间,他终于可以让自己的身心放松,他倒是爱唱歌,声音也算洪亮,大声唱几首歌,一天训练的疲劳也消失殆尽了。这边唱完了,女兵排也唱了一首。唱完了之后,孟大侠又去拉三排唱歌了。五排长唱累了,不想再大声唱了,就让大家坐成了一个圈,他坐在圈中间,开始跟我们讲他当兵时的故事。

五排长讲他在新兵连的时候那训练可比这军训苦多了,每天早上五千米的野外拉练,讲他们去野外行军打靶,讲他们真情实弹的军事演习的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周一尘他们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话讲多了,五排长累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不再说话了,很安静。围着的一圈人也没人说话,似乎现在任何一个声响都破坏了此时宁静的气氛。

“穿上了军装,当兵到他乡,心中有说不完的话。想家的时候独自一个人,遥望着家乡的月亮……”

五排长用他略带沙哑的嗓音忽然深情地唱起了这首歌。周一尘并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之前五排长也没有教他们唱过。听这旋律,这首歌比较悠扬,不太适合合唱。只有在静静的夜晚,看着天上的月亮,唱起这首歌才更应景吧。

五排长唱完了这首歌,没有说话。队伍里依然是一片安静,周一尘偶尔听到有人在小声地抽泣。

“你们想家吗?”五排长问道。

队伍里没有人回答。

“想不想家?”五排长又追问了一句。

周一尘小声地先说了一句“想”,随后又听到了几个人也附和着说了,不多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好意思说出口。

“不想才怪。你们都是第一次离开家吧?我当兵的时候,也想,想得受不了。但当兵就是要舍小家,为大家,就想那首歌唱的一样,你不扛枪我不扛枪,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我每想家的时候就给家里写信,当兵几年我给家里写的信都放满了两抽屉了。你们这次军训也有一个任务,就是要写一封家书,寄给你们的父母,说一说军训的事情,说说学校的事情。”

“我现在也想家,我已经快三年没有回家了。等你们这次军训结束,我也就复员转业了。不过,我是真的舍不得离开部队啊!”五排长接着说道。

五排长说得很动情,周一尘听得内心里很沉重,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父母送自己来学校报到时离去的身影,眼睛一酸,差点掉出几滴眼泪来。

“咱们一起再唱一首《说句心里话》,结束今天的训练吧。说句心里话,预备齐——”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

周一尘静静地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军训时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今天是军训的最后一天,上午在学校的运动场举行了军训汇演。周一尘站在方队里,走过主席台时,听到五排长在队伍前面高昂嘹亮的口号:

“向右——看——”

“一——二——”

周一尘走在队伍里,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把口号喊得震耳欲聋。队形从齐步走变换成了正步走,眼睛的余光时刻关注着排面,耳朵里听到的只有整齐划一落地有声的脚步声。周一尘觉得这是他们训练这么多天以来走得最好的一次,他看到了主题台上的校领导和部队首长在微笑着向他们挥手,这是他有生以来参加的最大规模的一次活动,他没有想到入学时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慢半拍的自己,今天也能参加方队走过主席台前。周一尘知道是五排长给了他鼓励,那一句“你能行!出列!”又回想在耳旁,让他感到了无限的振奋,他相信这一句话以后还会继续激励着他完成学业,走向社会。

就在周一尘还沉浸在军训回忆中时,他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巨响,大巴车随之一阵颠簸,紧接着是一个刺耳的刹车声,随后是一声猛烈地撞击夹杂着玻璃破碎落地的声音。车停下来了,惯性让周一尘一头撞到了前排座位的后背上。

“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

“是撞车了吗?”

原本车上昏昏欲睡的乘客都被这突然的一个撞击给惊醒了。周一尘揉了揉脑袋,倒是没有磕破,只是撞了一个疙瘩而已。他和其他乘客一样,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车头方向望去,只见前挡风玻璃已经碎了,车门开着。那个上车时检票的小伙子一颠一颠地上了车,这趟车上除了乘客之外,就司机和他两人,小伙子应该是个跟车的。撞车之后,两人下车查看,他先上来了,司机还在外面,一手捂着脑门,一手拿着手机着急地打电话。

“车爆胎了,没刹住车,撞到路边的隔离护栏了,走不了了。”小伙子说道。

“啊?走不了了?这怎么办呢?”

“这荒郊野外大半夜的,就这么等到天亮么?”

车上的乘客你一句我一句得开始抱怨。

司机仍捂着脑门,上了车,说道:

“大伙别着急啊,我刚才联系了车站的调度,给咱们安排了一班临近线路的车接咱们,大概需要半个小时能过来,大家在车里先耐心等一下。刚才车上的乘客有磕着的么?有磕着摔着的说一声啊。”

“哎,真倒霉,今天夜里几点才能回到家啊?”周一尘低声说道,他又摸了摸头,没有出血,没什么大碍,也就算了。

半个小时后,一辆中巴车到了。周一尘背起背包,随着其他乘客下了车,上了中巴。这辆车也没有坐满,还有空的座位。周一尘上了车之后径直往车后走去,走到了倒数第二排的时候,他看到了坐在靠近车窗座位上一个身穿军装的熟悉的身影。

“五排长?是你吗?”周一尘惊喜地叫出声来。

军人闻声转过头来,果然是五排长。

“五排长,真的是你啊?这么巧?”

五排长略有迟疑,仔细地看着周一尘,车里灯光昏暗,他还认不出眼前这个背包的少年。

“前些天你来我们大学给我们军训,我是五排的,今天上午咱们还一起走了方队?”周一尘忙着解释道。

“哦,有印象了,想起来了,你是之前练正步我给你压脚尖的那个兵吧?”

“对对对,是我,五排长。你要去哪儿啊?”周一尘激动地问道。

“我去兰考,回家看看。你也回家吧?你家是哪儿的?”

“哦,我回商丘。”

“那刚好顺道,来先坐下吧,这儿没人。”

五排长说着,一边示意周一尘坐下,一边顺手接过他的背包。周一尘坐下,车也开动了,两个人开始交谈起来。

“你刚才坐的那趟车坏了?”五排长问道。

“爆胎了,让我们坐这趟车了,你说巧不巧,刚才我还在车上想着军训的事呢,没想到竟然真的碰上你了,太不可思议了。”周一尘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平时只顾训练,看着都挺眼熟,只是不知道名字。”

“我啊,我姓周,北宋有个理学家也姓周,叫周敦颐,他写过一篇《爱莲说》,我爸教我为人处事要清正廉洁,借用一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给我取了名字。”

“那你叫——周不染?”

“不对,我叫周一尘。”

“那也没有‘一尘’两字啊?”

“一尘不染嘛,哈哈哈……”

“嚯,这弯你给我绕的。”五排长也跟着笑了。周一尘在之前的军训中很少见到五排长笑。

“五排长,今天军训汇报演出结束,下午欢送教官的时候,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坐在大巴车里隔着车窗一直跟我们挥手。对了,我还看到一排长,哭得眼睛都红了。”

“一排长啊,他就爱哭,刚入伍时他在我手下,被我训得不知道哭过多少回鼻子。我今天看到你们那么多学生出来欢送,心里其实也挺难受的。虽说时间不长,但朝夕相处这段时间,也很让我难忘。”五排长慢慢地说道。

“对对对,这段军训经历我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对了,五排长,你知道吧?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挑我进方队。你说的那一句‘你能行!出列!’让我时刻都铭记着。”

“知道我为什么说你行吗?”

“为什么啊?”

“因为我发现你自从第一天迟到挨批之后,以后从来没有再迟到过,每天都是最早到,这说明你很能自我约束。训练也比较认真,态度很端正,唱歌嗓门也大,走方队能喊出气势来。”

“是吗?五排长,我还有这么多优点呢?我自己都没有发现。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一次没迟到吗?”

“你吃饭吃快了?”

“不是,其实我后来就没有怎么吃过早饭,顶多就是走到食堂排队买个烧饼,一边拿着吃一边往训练场走去集合了。我军训这二十多天瘦了估计有十多斤呢。”

“嚯,那你可够拼的。”

“哎,对了,五排长,你之前唱的那首‘穿上了军装,当兵到他乡,心中有说不完的话’,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啊?太好听了,那天晚上你把我们都给唱哭了。”

“那首啊,叫《家乡的月亮》,我在部队的时候,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也听哭了。”

“太好听了。哎,五排长,那天唱这首歌的时候,你说我们这次军训结束以后,你就要转业了是吧?是真的吧?”

“那还有假?今天从你们学校出来回到部队以后,我的服役期满就满了,军旅生涯就算结束了。我这次先回家探一次亲,过了国庆节,我再回一次部队,把转业手续办了,我就正式离开部队了。”

“你们部队在哪啊?”

“那怎么能告诉你?军事机密,哈哈。”五排长笑着说道。

“哦哦,对对对,不能问。”

“诶,五排长,你转业了以后准备干什么去啊?”

“我啊,我都想好了,上学去,我准备报你们学校的自学考试,说不定以后可以经常见面啊!”

“是吗?那太好了。”周一尘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两个人就这样聊了起来,回想起了军训期间很多有趣的事情,旅途的疲惫和倦意也消失了,不知不觉时间就很快过去了。车已经停到了兰考车站。本来这趟中巴车就是到兰考的,因为接了周一尘他们那几个去商丘的乘客,还要继续往东去商丘。

“我到家了,要下车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啊!”五排长起身拿起行李架上的背包,挥手向周一尘道别。

“五排长——”周一尘百感交集,他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位军训时曾帮他压过脚尖的教官,竟一时语噎,说不出话来。

“想说什么?”五排长眉毛一抬,示意周一尘说下去。

“五排长,多保重!”周一尘纵有千言万语,这一时却实在说不出来,只有道一声珍重。

“你也多保重,开学了好好学习,记住那句话‘你能行!出列!’再见!”

五排长向周一尘挥了挥手,微笑着转身,准备下车了。

“是!”

周一尘一声坚定的回答,站在车厢里,向五排长行了一个军礼,目送着五排长慢慢地走去。

中巴车再次启动了,时间已经到了夜里十一点了,离商丘大概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马上就要到家了,这位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的回家之旅也快要结束了,等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国庆节了吧。他的父母还不知道他今天晚上要回去,他在想今天半夜这么突然回去,他的父母该会有多么惊喜呢?父母亲看到自己回来以后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会不会说“大半夜回来,怎么只穿一件短袖,冷不冷啊?”母亲看到自己军训之后又黑又瘦的样子会不会心疼呢?他还想好了要把军训的事情讲给父母和姐姐听,可他又不知道该从那一段说起,严厉的五排长肯定是要重点讲的,回来的路上在车上碰上五排长更是要好好说一说的,那就从第一天军训迟到挨批说起吧。

周一尘坐在中巴车里,身体依靠着车窗,望着窗外,想象着回家之后的情景。天上那一轮明月又升高了,云彩也已经散开,银色的月光洒向大地,夜色也不觉得那么漆黑了。周一尘望着天上的明月,耳畔又回响起五排长那略带沙哑的却饱含深情的歌声:

“穿上了军装,当兵到他乡,心中有说不完的话。想家的时候独自一个人,遥望着家乡的月亮……”

(作于二零一九年九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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