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如意
家里的衣柜里,整齐地叠放着一沓衬衫,最下面是一件白色带着星星暗纹的衬衫。
于我而言,一年四季,无论寒暑,衬衫怕是最经常穿的衣服了。春秋天气,里面一件衬衫,外面一件薄外套。热了薄外套脱了,就单穿一件衬衫。夏天也是从近几年才习惯了穿polo衫,早几年从五一到国庆,半年的时间里都可以只单穿一件衬衫。冬天也是贴身一件衬衫外面套个圆领毛衣,外面再穿羽绒服,总觉得脖子下面露出衬衫的尖尖的衣领会显得更精神一些。
于是,在我的衣柜里,衬衫还是一直都会有几件的。在这一沓衬衫里面,最下面的这件带着星星暗纹的白衬衫,虽然我现在并不穿它,但我却一直珍藏着,没有抛弃。算下来,这件衬衫大概已经快二十年了。
去年夏天,父母准备要来北京。近几年,父母在老家照看我的小外甥女,每到暑假,我姐学校里放假可以自己照顾孩子的时候,父母才会来北京住段时间。临行之前,跟母亲在微信视频里说起要带的东西。
母亲:“前几天收拾衣柜,找到了你原来的一件白色的衬衫,我给你带过去吧?”
我:“哪个白色的衬衫啊?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家里还有一件衬衫呢?”
母亲:“就是那个有点星星图案的那个,白色的,你上大学的时候给你买的那一件。”
我:“我的娘啊,多少年的衣服了,还留着呢?别拿了,穿不着,扔了吧。”
母亲:“扔了?扔了干啥?好好的,又没破。”
这就是母亲的逻辑,一件衣服抛弃的标准就是要穿破了。若是完好无损,她是绝不舍得扔掉的。所以家里的衣柜里总是塞满了各种衣服。以前住平房,房间里比较潮,等到天气好的时候,母亲不定期总是会把一大堆的衣服搬到院子里晾晒。那时的我总是说她放这么多衣服也穿不着干什么啊?她总是笑着说好好的衣服,扔了不可惜了?我姐这时会调侃地说道母亲存着就等着以后哪天发大水了闹洪灾了留着穿的。母亲依然笑而不语,慢慢地把一件一件衣服摊开。
我:“都快二十年的衣服了,还留着,再说我这新买的都好几件,哪还会穿那么旧的?”
母亲:“拿过去替换着穿吧,衬衫又不过时,几十年还都是这样的样式。再说白色的啥时候穿也不难看,你就冬天穿在毛衣里面呗。”
听她这口气,我再跟她争辩也没有意义了。
母亲把衬衫带过来了,我看到衣服被母亲洗得很干净,熨烫得也很平整,整齐地叠放着,成一个规规矩矩的长方形。虽然已经近二十年,但衣领却一直挺括没有变形,衣服也没有任何褶皱。颜色很白,没有泛黄,袖口也没有磨损,依然如新衣服一般。母亲说这是早几年有一次我过年回家的时候带回去的,年后走的时候忘带了就落在家里了。我不禁感慨这件来自二十年前的衬衫母亲依然为我保存得这么完好。不过毕竟这件衣服已经有年份了,我还是没有怎么穿过它,又考虑到这是母亲从老家特意给带过来的衣服,不忍心舍弃,于是这件衬衫成了我衣柜里压箱底的一件衣服,一直放着了。
母亲是一个勤劳而又节俭的人。在我小的时候,我身上的好多衣服都是母亲自己亲手做的。每年入秋以后,母亲就开始准备给我们做冬天的棉袄了。她会到梁园市场按尺买来崭新的棉布,再把夏天储存下来的棉花找人加工,去掉籽后可以弹得非常松软,拿回家就可以备用了。做棉袄之前,母亲会用皮尺量我们的身高、肩宽、袖长,量各种尺寸。因为手工做的棉袄没太大弹性,若是尺寸有偏差,穿在身上不合身是非常不舒服的。母亲把测量的数据记在纸上,把棉布摊开,开始在布上用粉饼画线。我看到布上面画好了轮廓,却丝毫看不出是个棉袄的样子。等母亲把这些奇怪的轮廓剪成布片,再经过折叠缝制,一件棉袄的形状就神奇般地出现了。填充上松软的棉花以后,母亲会做最后的缝制。母亲坐在床边,把棉袄放在腿上,手上带上顶针用的木质的轱辘,扯上一段棉线,把线头放在嘴里湿一下,抬头对着灯小心地把线头穿进针眼,拿起针尖在头发上来回擦两下,就开始缝制了。母亲一针一线地缝制,不慌不忙,气定神闲,手下的针脚均匀而又紧密。最后,挽一个结,剪断线头,一件棉袄就做好了。
“快过来,试试你的新棉袄。”母亲微笑着说道,示意我过去穿上试试是否合身。
我穿在身上,按照母亲的吩咐,站在那里前后左右不停地转身,一会抬抬胳膊,一会弯弯腰,一会又做做扩胸运动,身上倒也不觉得受到束缚。母亲这时微笑地在旁边看着,似乎对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作品非常满意。
那时的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去年的棉袄今年就极有可能就穿不上了,母亲几乎每年都会重新给我再做一套。每年冬天,我都是穿着母亲新做的棉袄棉裤,外面再穿一件买来的外罩,等待着新年的到来。那时候家里没有暖气,冬天的早晨,棉袄棉裤里面是冰冷冰冷的,母亲总会把衣服拿到厨房的蜂窝煤炉子上面用火烘烤,等把衣服里面烤得暖烘烘的,就双臂抱着跑到卧室来让我趁热赶紧起床穿上。那个时候,我总是能非常迅速地起坐起来,穿上刚出炉的棉袄棉裤,浑身上下顿时被一股温暖所包围。
除了棉袄棉裤之外,母亲还会给我们做千层底棉鞋。这种棉鞋的鞋底是用做衣服剩下的边角碎布做成的,先把这些碎布用浆糊一层一层粘起来,粘成大约一个鞋垫的厚度,晾干之后再比照着鞋样剪成一个一个鞋底的轮廓,再用浆糊粘布包边形成一个类似鞋垫的东西。晒干之后,把五至八层这样的鞋垫重叠在一起,再用针非常密集地一针一针的纳起来,就做好了鞋底。鞋帮通常使用厚的绒布做鞋面儿,用棉布做鞋里儿,内部填充棉花而成。
做鞋帮也是要打样的,母亲根据我们家每个人的脚的尺寸,在纸上先画出一个鞋帮的展开图,然后拿着这张图比着去剪鞋面儿和鞋里儿。打好的鞋样可以存着,以后再做鞋可以直接用。为了保存方便,打鞋样最好用厚一点的卡纸或者塑料板。我小学的时候每学期总会从学校带回来一两张“三好学生”、“学赖宁标兵”之类的奖状,那时我们学校发的奖状全是塑料做的。我从小为人低调,奖状从来没往墙上贴过,领得多了就放在抽屉里攒了一沓。后来被母亲看上了,发现这个塑料的奖状比较挺括,软硬适中,还防水防霉,实在是打鞋样的好材料。于是乎,我的那些奖状,都变成了母亲剪刀下的一个个鞋底和鞋帮的形状。
待我慢慢长大,母亲还会给我做裤子。有一年,父亲出差去外地,买回来好多羊毛面料。母亲把那些羊毛的面料给父亲做了一身中山装,剩下的面料还给我做了两条裤子。那个时候,我已经上了中学,我却越来越看不上母亲做的衣服了。看到班里的孩子穿着买来的漂亮的衣服,总觉得母亲做的衣服样式不好看。尽管母亲反复强调,“这可都是纯羊毛的面料啊,多么好的料子,买的时候可是很贵的”,可是我依然觉得不好看。我看到别人穿的裤子都有两个后兜,前面穿皮带的裤鼻子那里也会吊着一个亮闪闪的金属标牌,而母亲做的裤子却没有这些,我就死活不愿意穿。母亲那时对于青春期叛逆的我也是无可奈何,慢慢地就不再给我做衣服了,而是上街去给我买衣服。
那时我中学的学校旁边有个梁园市场,里面卖衣服的特别多。不过,母亲去梁园市场上给我买衣服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每次上街后,回来总是跟我婶她们抱怨:
“哎呀,你可不知道,就他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衣服是最难买了。大街上卖的衣服多得能压死人,要么就是大人的衣服,要么就是小小孩穿的童装,根本买不到他这十来岁孩子能穿的。我给他做他还嫌不好看!”
这是我听到最多的话,母亲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总是会往我这看一眼,带着我不太敢直视的眼神。成衣不好买,又不爱穿做的衣服,母亲有她自己的方法。那个时候大街上有很多裁缝店,自己带布料过去,让人家量好尺寸定做,只需花点手工费,过几天就可以去取到合身的衣服。母亲后来再上街就去卖布的那里买布料,拿回家再带我去裁缝店让别人量体定做。
“给我们家孩子做一条裤子吧。”
“好嘞,做啥样式的?”
“西裤吧,就是那种屁股上带两个兜,前面裤鼻上穿上一个铜牌的那种。”母亲跟裁缝说道,转身又对着我说:“这回高兴了吧?”
“好嘞,稍等一会给他量一下尺寸。”
“妈,能不能让她给做成二十四褶的裤子?”我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地小声问道。
那个年代有段时间特别流行二十四褶的黑裤子。那时年轻人最新潮的装扮就是梳着郭富城式的大中分,下面穿着二十四褶的肥腿黑裤子。经常来我们村里一个卖豆腐的哥们就是这身打扮,切完豆腐递给别人之后,总是左右摇晃摇晃已经挡着眼睛的分头,一边把刀插进筐里,一边抖动着腿,那二十四褶的肥腿黑裤子垂感很好,也跟着他一抖一抖地颤动。
母亲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还要二十四褶的?穿上跟二流子似的,不要!”
“那好吧,就这样吧。”我不敢奢求,赶紧答应,再坚持怕是连后兜和吊牌也保不住了。
量好了尺寸,母亲把布料交给裁缝,又交了手工费。我记得做一条西裤手工费大概是十八元,后来等我自己能去裁缝店做衣服的时候大概涨到了二十。母亲接过一张裁缝开好的纸条,临走前,又对裁缝嘱咐了一句:
“记得一定要带两个后兜,前面裤鼻子上给穿上个铜牌啊,费心了。”
裁缝店除了可以做裤子,还可以做西服、马甲、衬衫,基本上各种衣服都可以做。我做的最多的是裤子,也会做衬衫。那是母亲会去买“的确良”布给我做衬衫,后来夏天的时候,还买过像纱一样特别通透垂感也特别好的花布料给我做衬衫,穿上之后那是相当凉快。
再后来,裁缝店的加工费也越来越贵,买布料做衣服的成本比买成品的衣服还要贵。好在我已经上了高中,买成年人的衬衫和裤子也可以买到我能穿的号了。母亲后来就慢慢地不再买布料做衣服,而是改成去市场上给我买衣服了。
读大学期间,有一年放寒假回家,母亲就给我买了一件白色带着星星图案的衬衫。这件衬衫陪着我读完了大学,也陪伴着我在北京工作了几年。我一直很珍惜,尽管这只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衬衫。
如今,母亲每年暑假都会来北京和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偶尔,我从洗衣机里拿出来衣服,发现衣服被洗衣机甩掉了一粒扣子,或者裤脚纤边那里有些开线。我随口那么一说,母亲总会记在心里。等我下班回家,母亲会把晒干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衣柜里,那掉下来的纽扣已经缀好,开了线的裤脚也已经缝好。
小时候读过那首叫做《游子吟》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那时候虽然也会背,却没有太深刻的感受。前两年教正上幼儿园的儿子背诵这首诗,一句一句地跟他讲每一句诗是什么意思,我拿母亲纳鞋底的事跟他解释什么叫“密密缝”。待他完全理解了,我忽然对这首诗也有了新的认识。
真的可以说是“少时不知其中意,如今已成诗中人”。
(作于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