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如意
大年初一的晚上七点多,天色已黑,天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淋在老五饭店的屋顶上,又沿着屋顶的琉璃瓦流下来,蔓延在饭店门口新铺不久的水泥路面。
饭店里没有任何客人,老五准备打烊了。饭店里只亮着一盏灯,发出昏黄微弱的光。
手机响了,老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着一个熟悉的名字,一脸愁容。他断定这个电话一定会给他带了不好的消息。
“喂?老五啊?”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喂,豹哥,是我。有什么事你说。”
“哎呀,老五啊,哥有点对不住了,你看,我年前定好的明天的两桌酒席,现在这个时候,我俩闺女她们两家人都没法来了,你就别准备了啊。”
“没事,豹哥,我明白,这也不能怨你。”电话这头的老五强忍着内心的痛苦,笑着说道。
“真是对不住了啊,老五,那我们明天就不去了。”
“好嘞,豹哥,没事,没事,那我挂了啊。”
老五说完,挂了电话,眉头又凝聚在了一起。
老五饭店是老五开的,老五姓付,排行老五。老五是八里堂村有名的厨子,从小外出学习厨艺,据说是在北京的大饭店里拜过大师傅,学过正宗的烤鸭技艺。在京学成之后,回到老家,在一家有名的星级饭店做大厨。老五话语不多,谦虚好学,艺精人和,颇受饭店老板赏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老五从这家星级饭店辞了职,回到了家里自己开了这家饭店。老五的饭店用的是自己家宅基地上自建房。八里堂村说是一个村,其实现在算是城乡结合部,早几年城市建设,村周边盖起了一栋栋崭新的住宅小区。村北边新修了一条马路,老五家的宅基地刚好成了临街的门面房。老五看到了这个机会,在自己家开了这个饭店。
虽然老五饭店门面看起来比不上星级饭店那么高大上,但老五和他媳妇二人把家里的二层小楼好好装修了一番,改造成饭店后看起来也是有模有样。饭店开张之后老五带着两个徒弟负责后厨,老五媳妇和两个服务员负责前厅,饭店经营得也是红红火火。老五人实在,开饭店所用的各种食材都是自己亲自采购,用的油也是去大超市里面买的好油,价格公道,菜的量给的足,他的饭店开起来之后赢得了不少回头客。八里堂村的村民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基本上都会在老五饭店里招待宾客。每年春节期间是老五饭店最忙的一段时间,由于春节期间走亲访友的亲戚很多,以前村里谁家来了亲戚都是在家做饭招待客人,最近几年基本上都是去饭店聚餐。老五饭店从腊月二十就开始了年后的订餐,今年他的订餐从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一直预定了正月初八,每天都有七八桌。今年的订餐比往年都多,老五本应该高高兴兴地过年,做好准备,迎接一年中生意最红火的时刻,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打乱了他的所有美好希望。
老五放下电话之后,神色凝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帝豪”香烟来,抽出一根,点上了。平时老五不会在饭店里抽烟,今天是因为没有顾客,心情又不好,就坐在桌前,抽了一根。
“唉,豹哥的两桌也退了。”老五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了出来,紧跟着是一声叹息。
老五媳妇正坐在桌前剥蒜。每天晚上她要把第二天需要用的食材能备好的尽量备好。她不知道这些蒜明天到底还能不能用到,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要剥出一小筐来备着。饭店的墙上挂着一个液晶电视,正在重播着昨天晚上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
老五媳妇刚才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嘴角抽搐了几下,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滴在了一筐剥好的蒜瓣上。
“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啊?算上这两桌已经退了三十二桌了。咱们可是年前都已经把菜都买回来了,光备这些菜咱们就已经花出去将近三万块钱。说退就退了啊!”
“那你说能怎么办?都是这个肺炎闹的,现在都没有人敢来饭店吃饭了。”说起这个肺炎疫情,老五那是恨之入骨却又万般无奈。
“年前订餐的时候,我让你收一部分定金,你偏不收,这下好了吧?”老五媳妇抱怨道。
“来咱家饭店吃饭的基本上都是一个村的,从来就没有收过定金,你让我怎么去收?再说,就算你收了,这种情况,人家不来吃了,你不是还得退给人家?”
“这下可好,买菜的钱咱们可是都花出去了,人家不来吃了,咱们可不全赔了吗?”老五媳妇一边剥着蒜,一边抹着眼泪。
“行了行了,别哭了,买的菜也不能全赔,鸡鸭鱼肉冷冻到冰柜里放些日子还可以用,那些蔬菜可就扔掉了。”
“放冰柜也不能太久了,时间长了做出来的菜味道也变了。”
“就看着肺炎什么时候能过去了,时间长了,那些肉估计也得扔掉了。”
老五又深吸了一口烟,一直为这件事发愁,他已经预测到这场肺炎疫情期间,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人来饭店吃饭了。他盘算着年前买的菜该怎么处理,盘算着因为疫情会不会要关门歇业,盘算着两个厨子和两个服务员的工资该怎么开。
“老五,年前我算了账,咱们靠着这个饭店去年一年下来总共挣了不到10万块钱,平时亲戚朋友和村里的人情世故花一些份子钱,小峰在外面上大学又花一些,除去家里日常开销,到年底也就剩下那3万块钱,基本上全买了菜。也就过年这段时间生意好,本想着忙完这五十多桌订餐能收回个四五万,结果这下全泡汤了。咱们去年一年不白忙活了吗?”老五媳妇越说越伤心,泪水根本停不下来。
电视里正播放着贾冰和沙溢一起表演的那个小品,贾冰正一本正经地说着“高端的食材往往采用最简单的烹饪……”小品里笑声不断,越发显得与老五饭店里这忧郁的气氛格格不入。老五媳妇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恨恨地把电视关了。
“谁能预料到这肺炎一下子能传染得这么快呢?昨天晚上我准备睡觉的时候,手机上看到全国总共确诊不到900个,谁知道到今天晚上就1700多了呢?这肺炎闹的,跟那年非典差不多,把咱们开饭店的可给坑苦了。”
“你说这可咋办呢?小峰过了年还要交学费,还要带走一学期的生活费,咱也不能让小峰在学校里委屈了是不?这饭钱收不回来,拿什么给小峰啊?”
“你也别哭了,小峰用钱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不行就先借点呗。”
“借?借?找谁借去?大过年的你找谁借钱去?去年你要听我的把菜价涨一涨,还能多攒下来点钱。你个死心眼你就不涨,你不看看猪肉现在啥价钱?五花肉32一斤,排骨36一斤,这还是批发价,你说你是不是傻啊?”
老五媳妇不再哭了,说话时把一粒刚剥好的蒜瓣狠狠地砸在筐里。她把因为这场肺炎造成的客人退餐带来的郁闷全部转化成了对老五的不满,似乎要把压抑在内心深处一整天的愤懑全部都发泄在老五的身上。
“你说来咱们这吃饭的都是谁?还不都是自己村里的乡里乡亲?涨价不是显得咱不够厚道嘛。”老五解释道。
“就你厚道?当初我说买10寸的盘子就可以了,你个憨货非要用12寸的大盘子,菜还个个盛那么满。”
“这叫货真价值,薄利多销,不懂了吧?再说,谁都知道现在肉贵,咱们就不涨价,不也能带来更多的回头客吗?你看咱们饭店啥菜点的最多?就是梅菜扣肉和红烧排骨这两道菜。”
“还薄利?这俩菜净赔本。没错,是这两道菜点得多,这两道菜卖得越多,赔得越多,你个缺心眼儿。”老五媳妇白了老五一眼,气汹汹地说道。
“这俩菜是不挣钱,谁吃饭也不能单点这俩菜吧?还不得点些素菜,点个汤,喝点酒啊,利润不是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嘛。”
“还找补?找补过来吗?现在青菜也都死贵死贵的,黄瓜5块钱一斤,扁豆都10块钱一斤了,素菜也没什么利润了。我看,过了年咱就得提价,这回死活不能再听你的了。”
“你看你,又来了。唉,提不提价等过完年再说吧。”
老五两口子正说着,门外传来了一道亮光,紧接着是“吱”的一声电动车刹车的声音。
“老五,老五?”一个浑厚略有些嘶哑的声音喊道。
老五闻声把手上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站了起来,走到饭店门口。
天上还下着小雨,一辆电动车停在了老五饭店的门口,车灯亮着。骑车的是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没有下车,双脚支地,身披雨衣,带着口罩。夜空昏暗,加上车灯的晃眼,老五并没有看清楚来者何人。
“老五?是我,老周。”老周关了车灯,自报家门。
“啊?老周啊?来来来,屋里坐。”老五热情地招待。
“不进去了,老五,我说几句话就走。我之前在你这定了三桌酒席,准备初三那天给我家老人上坟之后待客用的,这不是闹肺炎了吗,都不让出门,亲戚我都不让他们来了。那三桌酒席也不能过来吃了,我就是过来跟你说一声。”
天下着雨,老五站在门内,不好走出去。老周在车上,和老五保持着大概两米的距离。
“过来就这事啊?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呗,下着雨,还跑过来一趟。”
“有点对不住啊,你说本来都定好的,这忽然肺炎传染得就严重了,虽说咱们这儿还没有确诊病例,为了预防,都不让出来聚餐吃饭了,连串门拜年都不让去了。你看看,这个年过得。”听老周说话的语气,老五似乎看到了口罩背后这位老人一脸的苦笑。
“哎,别提了老周,没事,我这都退了三十多桌了。但凡年前传染得严重,我也不给你们定了,谁知道就从过了除夕忽然就加重了。你说这事闹的,赶上天灾了,能有什么办法?”老五也是一脸苦笑。
“老五,我过来就是这事。当时咱们商量着怕年后菜贵,让你把菜年前都备好了,年前订桌你也没收定金,我们吃不吃钱你也已经花了。这样啊,你看我这三桌你买菜花了多少钱,你说个数我把钱补给你。”老周很认真地说道。
“那怎么能收你钱啊?老周,你们没来吃我怎么收你钱?开饭店就没这规矩。我要收了,以后在村里我这老脸往哪搁?”
“诶,老五,话不能这么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在平时,我们不来吃了,你还可以卖给别的客人,现在这肺炎闹得都没人来吃饭了,你准备的那些菜不全坏掉了么?”
“唉,那倒是。不过肉还可以先冷冻到冰柜里,但也不能放时间长了,蔬菜是留不住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样啊,老五,我之前点的菜大概一桌是500多点,三桌总共大概1600多,我大概估摸着你备菜差不多得花1000多,咱也不细算了,我给你拿1000块钱,多少就这么多了。”
老周一边说着,一边把电动车往前又开了开,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卷在一起的塑料袋,里面是事先准备好的1000元现金。老周撩起雨衣,把卷着钱的塑料袋扔到了老五的身上。
“不行不行!”老五慌乱中接住了从身上滑落下来的塑料袋,没有让它掉在地上,连忙说道:“老周,这钱我可不能收,你赶紧拿回去!”老五一边说着,走到老周的电动车前,想要塞回老周的口袋。
“老五,听我说,这钱你拿着,大过年的别推来推去的了。你干饭店不容易,碰上这么个事,也不能让你赔了,乡里乡亲的,咱们都担待着点。”
“那这样吧,老周,我听你的,这个钱我收下,你定的那三桌我备好的菜你带回去,有鸡有鸭还有排骨,拿回去放冰箱里留着以后吃。”老五说道。
“呦,那还真不行,我家里的冰箱根本放不下,过年买的菜塞了满满一冰箱。”老周说道。
“那这样,老周,你要不拿菜也行,这钱我给你记下,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你们再过来吃饭,饭钱就算是付过了,你看行吧?”在和老周说话的时候,老五忽然想出了这么一个解决方法。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老周连连说道,“那我就回去了。”
“先别走,老周,你稍等一会。”老五说完,转身回到了屋里。
老周从车上下来,推着电动车掉了个头,又骑上去,脚撑着地,打开了车灯,把雨衣整理好,准备要回去了。
老五再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走到老周跟前,掀起雨衣,把条塞到了老周的羽绒服口袋里。
“还打什么条啊,老五?用不着。”老周说道。
“拿着拿着,我也得记上账。等这传染病过去了,以后再过来吃饭。”
老五媳妇也跟着出来了,氤氲在脸上一整天的阴云终于散去,浮现出一缕难得的笑意。
“老五你怎么不让周哥进屋啊?看外面还下着雨。”
老周回头看了一眼老五媳妇,笑着说道:“最近啊,还是不进去坐了为好。”
“是啊,都是这肺炎闹的。也不知道哪个鳖孙嘴那么欠,非要吃野味,这下好了,病毒传染到全国了,都没人来饭店吃饭了。”老五媳妇谩骂道,她一肚子的怨恨似乎又转移到了那个吃野味而感染冠状病毒的始作俑者。
老周看到了老五媳妇气愤的样子,笑了:“别着急,政府肯定会很快控制住疫情。根据当年非典的经验,我估计政府随后会制定一些政策,给你们这些餐饮单位免征一些税收。”
“哦?那还不错。”老五媳妇听了之后笑了。
“行了,回屋吧,走了。”
“老周慢走啊,就不送了。”
雨点小了,老周的电动车慢慢远去。老五目送着老周消失在夜幕中,眉头也舒展了开来,转身回到了屋内。老五媳妇也跟着进了屋,筐里的蒜剥得也差不多了,她把蒜瓣放到了后厨,回来又在桌前坐下,打开了电视遥控器。
手机响了,老五拿起手机,看到微信上“豹哥”发来一条转账的信息。老五没有任何操作,把手机又放回了桌子上,和媳妇一起看起了央视春晚的重播。
(作于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