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如意
从窗前走到房门是二十七步,从房门走回窗前也是二十七步。步子很小,行动缓慢,两个人就这么反反复复走了十个来回,走了五百四十步,用了十八分钟时间。
走累了,回到了窗前。我搀扶着妻子,一起向远处望去。
远处的几栋高楼是三十年前举办第十一届北京亚运会时留下的建筑,岁月沧桑,依然见证着三十年前的那一场盛事。往远处看,国家体育场“鸟巢”气势磅礴,上空似乎还回荡着戊子年北京奥运会开幕时的盛世欢歌。
“看到鸟巢,我就想起了那年咱们一起去看奥运会,时间过得真快,都过去十二年了。”妻子说道。
“咱们看得是后来的残奥会,奥运会门票那时候咱们根本买不到。”我说道。
“哦,那就是残奥会吧,反正都是那一年。”妻子似乎根本分不清奥运会和残奥会。
“你记性向来不好。”
没有更多的话,依然看着远方,目光从鸟巢又转移到了近处的街道。今天已经是正月十一了,若是往年,这个时间大多数单位已经开始上班,北京的街头也已经逐渐恢复到往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状态,但今年却依然门可罗雀。宽阔的马路上偶尔过去一辆私家车;几个快递小哥全副武装,戴着头盔、口罩和护目镜,开始了新一年的工作;偶有一两个行人路过,手里领着一个大购物袋,塞满了从超市里刚刚集中采购回来的蔬菜生鲜。
“昨天又新增加了3000多确诊病例,全国累计已经19000多例了。”我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每日疫情播报。
“唉,这场疫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妻子叹息。
“从来没有见过北京的大街上这么空旷吧?”
“‘非典’那年见识过,出去一次大街上也是见不到人。”
“那年你是不是被封闭在学校了?”
“刚开始不严重时还出去过,后来严重了学校就封闭了。”
“那年我已经开始工作,出去办事,大街上人烟稀少,公交车上几乎没有人。”回想起十七年前SARS期间的北京街头依然历历在目。
“你说,以前出门堵车的时候,总是心烦,抱怨北京怎么这么多人,这么多车,现在一下全没有了,你是不是还挺怀念的?”妻子问道。
“网上不是都说,再也不嫌人山人海了,那才是繁华大道,再也不抱怨交通拥堵了,那才是国泰民安。”
“是啊,赶紧过去吧,快受不了了。”
两个人就这么聊着,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的伤口现在还疼么?”
“不怎么疼了,就是肚子里面很胀,还没有排气。”妻子说道。
“手术以后都是这样,之前剖腹产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我扶着你再走走吧。”
“行,再走几个来回吧。”
我们再次从窗前和门口之间来回慢慢地走着。我平时自己一人走路很快,搀扶着妻子不得不让我放慢了脚步。我们好想很久没有一起单独这么慢慢地走了。因为术后伤口的疼痛,妻子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我们就这么慢慢地走着,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路的背影。再过四十多年,或许现在这种场景到时候就会天天出现吧。
妻子的病是那种专属于女性定期就会腹痛的一种病。已有多年,近年来逐渐加重,从去年开始已经到了必须靠连续吃止疼药物才能缓解的地步。如果对疼痛来临时间预判不准确,晚吃一次止疼药,一场梦魇就要来临。当有所疼痛的时候,再吃止痛药就为时已晚,等药效上来的这两三个小时将是最痛苦的时刻。每次看着忍着剧痛坐在床上呻吟的妻子,我心里也是如刀绞一般。已经多处求医,北京最有名的医院的专家也都看过了,保守治疗只能吃止疼药缓解,治不了病根。根治的话就要做手术,从身上切下去一个器官来。我和妻子一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一直就没有做手术。每次都是忍着疼痛,靠药物缓解和自己的隐忍挺过去一场又一场的劫难。这个春节前夕,又一次疼痛来袭,无奈再次四处求医。多次打听解之后,找到了这家位于亚运村的医院,采用一种不切除器官的保守治疗手术,消除病灶,以达到治疗的目的。手术费用比较高,私立医院又不能走医保报销,我和妻子商量之后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约了手术。
手术最初定在大年初六,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场肺炎疫情过了春节后就忽然严重了。还去不去医院做这个手术?这成了摆在了我们面前一个问题。非常不凑巧,从大年初一开始,妻子又一场疼痛拉开了序幕。若如期去医院手术,在目前疫情如此严重的前提下,真的很担心去医院会增加交叉感染的风险。权衡了一下,就跟医院联系暂时推迟。这几天就在家忍着,心想着和之前一样挺一挺就能过去。然而这一次的疼痛似乎又不同寻常,不仅与上次间隔时间更短,并且疼痛持续的时间更长,疼痛的程度也比之前有所加重。已经连续三天每天夜里被疼得难以入睡,身体对止痛药似乎都有了抗药性,总感觉药效越来越慢,维系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忍无可忍之下,只好在这场肺炎疫情日益严重的情况下,再次和医院联系手术时间。很好约,电话打过去之后第三天就安排了手术。
“走累了吧,躺床上休息一会?”
“好,你扶我到床上去吧。”
我把妻子小心地扶到床边,待她坐在床边,看着她用力地把腿挪到床上。我扶着肩让她慢慢地躺下,按动床头上的按键,让靠背调整到最合适的角度,再把枕头调整到合适的位置。妻子叹了一口气,算是为这一连串的动作做了一个了结。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
一位阿姨把房门轻轻推开一个缝隙,探出半个身子,带着口罩,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保温箱。
“您好,早餐给您送来了,放这里了。”
“好的,谢谢。”
阿姨放下餐,关上房门走了。
“私立医院服务就是好,到点把餐送来,还装在保温箱里,吃完了还过来给收餐具。”我笑着跟着妻子说道。
“这儿的饭好吃吗?”妻子问道。
“挺好吃的,你昨天手术,也不能吃东西,本来这是给你的病号餐,结果全让我吃了,味道还是不错的。”
我一边跟妻子说着,一边打开保温箱,把刚送来的早餐一一取出打开。把一个边桌放在床边,把早餐端来,让妻子开始吃早饭。餐量够我们两个人吃了,她先吃,等她吃完了我再收底。
早餐还算比较丰富,妻子吃着,我坐在床边和她聊着天:
“你现在住的相当于高干病房啊!从我昨天早上办了住院后第一次进这个病房,我就觉得这不像个医院,更像是一个酒店。你说,把你这个病床换成一个普通的大床,这不就是一个酒店的标间嘛!”
“这是我住过的条件最好的病房了。”妻子说道。
“今天咱们也没有别的事了,一会吃了早饭再输一次液,然后就是躺在床上休养了。一会吃饱喝足,打开电视,你躺在床上,我坐在沙发上,咱们一起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点带来的零食。也没有熊孩子过来捣乱,咱们这哪是来住院看病啊,咱们这不是出来度假么?”我跟妻子开着玩笑。
“对你来说是度假,我昨天可是肚子上挨了刀了。”
“你就当是来度假嘛,这个春节反正哪儿也去不了,咱们就当借这个机会跑到这儿住两天酒店,度个假,顺便再做个手术嘛。”
妻子白了我一眼,觉得我这个玩笑并不好笑,不再跟我说什么。我似乎觉得说这些话有些不合时宜,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我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这些玩笑的话,但其实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很沉重呢?
妻子继续吃着早餐,我也不再说什么。等她吃完饭,护士进来准备给扎针输液。我调整好病床靠背的角度,让妻子躺下。护士把针扎上,调整好药液的流速,就出去了。我把剩下的早餐匆匆吃完,坐在病床边,陪护着她把这一袋药液输完。
或许是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或许是早上走得有点累,妻子似乎有些疲惫,眼睛微微闭上。我想让她休息一会,就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
病房里是一段寂静的沉默,看着眼前的妻子,昨天上午做手术的情景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昨天上午大概十点一刻,护士进来了,要带我们去手术室。护士走在前,我和妻子紧随其后。本以为在同一楼层,出来了才知道手术室在七楼。只穿了病号服,也没有穿外套。电梯里有些冷,护士问要不要回去穿个外套,妻子说算了,就这么一会,反正出来的时候也是躺床上盖着被子出来。说话间,妻子表现出一种久经沙场的淡定自若。我内心里是佩服的,我其实很担心她会在走进手术室前的那一瞬间忽然紧张害怕而不敢进去,担心她一直苦苦撑着的心理防线忽然崩塌,但她的表现出乎了我的意料。出了电梯,护士引导妻子往里走,让我止步在电梯门口的休息区。看着妻子从容地走去,没有转身,没有回头,我总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给她说一句鼓励的话,于是叫住了她。她回过头来,望着我,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别紧张!”沉默了三秒钟之后,我说了这三个字,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事,你在这等着吧。”她说得很轻松,我反而紧张了起来。
“快进去吧,我等你出来。”
沉重的防护门关上了,作为一个患者家属,我被隔在了手术室冰冷的金属门外。坐在门前的座椅上,看着手术室带着一个玻璃观察窗的大门,这一幕是何其熟悉。七年前妻子分娩的时候,也是一个中午,我坐在产房外等待。今天,又让我在此找到了那种焦急的感觉。
之前和大夫沟通过,说手术时间大概一个小时。进了手术室后,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了主治医师和护士走进了操作间。看了时间,是十点半,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我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等着。休息区对着电梯厅,电梯厅尽头左转是手术室,右转是产房。医院里人很少,偶有医护人员从电梯出来进入产房。没有其他家属,休息区里只有我一个人。他们医院的电梯很是讨厌,每停到一个楼层都会发出一个“啪”的响声,像极了人触碰门禁按钮的声音。我坐在休息区,每每听到这个响声,就会立刻站起来穿过电梯厅往手术室去看,我以为会是护士从手术室出来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而我每次走到手术室门口看到的依然是那一扇冰冷的紧闭的防护门。
已经十一点半了,手术室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也不知道手术进展如何,也不知道有没有结束。说好的一个小时,时间已经到了,怎么没有消息呢?时间过得真慢,此时此刻,每一分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不停地拿出手机看时间,不时地走到手术室门口,透过门上那个小小的玻璃窗往里望去,希望能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我没有看到医生和护士的身影,他们还依然在手术操作间内。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出来?会不会有什么不顺利的事情?我不敢往下想,只是坐立不安,内心里一直期盼着能马上顺利地结束。手术前我听医生说手术做完以后要等麻药过去,病人头脑清醒以后才会被推出手术室。我想大夫说一个小时应该是指手术操作时间,若是等麻醉药效过去肯定还会有一段时间。我这么猜测着,把手术还没有结束的原因绞尽脑汁去找各种合理的理由,以此来宽慰自己。
十二点已经过去,我有些坐不住了,直接就站在手术室门口,眼睛始终盯着玻璃窗里面。快十二点半的时候,一位护士出现在了玻璃窗内,向大门走来,我看到了希望。
防护门推开了,护士手里拿着一张单子看着我,我赶紧走向前去。
“和你说一下,手术过程中增加了一个隔离膜和一个多抹棒,都是手术所必需的,您在这里给签一下字。”护士指着单子跟我说道。
“先不用说这些,你跟我说病人怎么样?手术顺利吗?”我忽然觉得这个护士真不专业,她难道不知道手术室外的患者家属在手术室大门打开的一刹那最想知道的信息是什么吗?
“病人没事,已经清醒了,手术也很顺利,稍等一会就可以出来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没有什么比这个信息更让我心安了。我签了字,看着护士回到手术室,我回到休息区,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我也可以安心地坐下来休息一会了。又过了十多分钟,手术室门开了,妻子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
我匆忙走上前去,看着病床上的妻子。妻子闭着眼睛,脸上浮现着痛苦的表情,神志似乎还不是太清醒。
我抓住了妻子的手,轻轻地问了一句:
“疼吗?”
妻子听到了我的话,干裂的嘴角动了动,虚弱地说出来一个字:
“疼。”
这一个字宛如一把刀扎在了我的心上。我抓住了她的手,轻轻说道:
“坚持住啊!”
妻子没有力气说话,上下微微点了点头。
我和护士一起把妻子推回到了病房,小心扶着她在病床上躺好。心电监护接上,右臂绑上血压监测,左臂插上输液的针头,鼻子上插上氧气管,看着眼前的一幕,我内心里忽然感到非常沉重。我之前一直以为微创手术会比较轻松,可看着眼前病床上的妻子身上连接着这么多的医疗管线,内心里只觉得她是真的受苦了。
此刻,妻子躺在病床上输液,不同的是少了那一堆监测仪器,身体状态也比昨天好多了。各方面都恢复的比较好,医生说输完液没有其他不适,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陪护在床前,眼睛不时地看着输液器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滴下。我用双手握着妻子的手,此时此刻也不想跟她说过多的话,只是这么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让她能感觉到我一直在她的身边陪护着她。
看着眼前的妻子,我的头脑中忽然又回响起那年去民政局结婚登记时,婚姻登记员在发结婚证时给对我说过的一段话:
“你是否愿意娶她作为你的妻子,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当时对这句话还没有太深刻的理解,十二年过去了,人也即将步入中年,再次回味起这句话,越发觉得这句话触动了心灵深处,也越发感到了这句话所饱含的责任和重担。如今,每到祈福许愿的时候,内心里想到的唯有家人的健康与平安,其他一切都是浮云。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希望妻子以后身体健康,能她和一起执手共度余生。
(作于二零二零年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