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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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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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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杯冰水

文/周如意

炎炎初夏,骄阳似火。麦子成熟的季节,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鸣蝉开始在树枝上长吟,一阵阵热风吹拂过广袤的麦田,掀起了层层的麦浪。

乡间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位稚气十足的少年,身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最上面一粒扣子也被扣得整整齐齐,鲜艳的红领巾在胸前随风飘扬。一个绿色军用帆布小书包斜跨在肩上,下身是一条手工做的黑色裤子,脚上一双白塑料底的黑布鞋。

天气很热,少年走在路上,脑门上已经大汗淋漓。他顾不上擦,急急忙忙向学校走去。

到了教室,把书包塞进了桌斗,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自己用纸折叠的小扇子,不断地扇动着。他坐在座位上,东张西望,手里折纸的扇子太小,似乎越扇头上反而越冒汗。

口干舌燥,嘴唇干裂,少年不停地咽着口水,嗓子似乎就要冒烟。他环顾四周,看到了别的同学都自己带了水。男同学大多都抱着一个啤酒瓶,里面装满了加了糖精的白开水,酒瓶盖子上用鞋钉扎了一个孔,插着一根紫色的气绳。把气绳的一头嘬在嘴里,用力一吸,便喝到了那糖水。有同学把课桌用钻头给钻了一个窟窿,装满水的啤酒瓶放进桌斗里,气绳从桌面的窟窿中伸出一个头,用书本当着,上课的时候便可以偷偷地喝水了。

少年没有带水,他从家出来的时候并不渴,没有想起要带水。然而还没有走到学校,他后悔了。返回家已经来不及,只好先去学校。他看着同学喝水的样子,感觉自己嗓子真的要着火了。这时离上课还有一些时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出教室,头顶烈日,径直向学校操场走去。

少年所在的小学校园中间是一条冲着学校大门的大道,大道两侧教室的山墙上各有一块大黑板,黑板上还残留着学生们做的板报,“向雷锋同志学习”几个粗大的红色粉笔字清晰可见。学校共有两排大瓦房,每排四个教室,前排四个教室是育红班和一、二、三年级,后排右侧是四、五年级,左侧是办公室和体育器材室。办公室门前长着一棵泡桐树,没有人知道这棵泡桐树有多少年了,似乎在建这所小学之前就已经存在。粗大的树干上面横向伸出一个树杈,一段废弃的火车铁轨被一根铁条穿上挂在了树杈上。走过两排教室,穿过一个镂空的围墙就是操场,操场的西侧有一个自来水管,平时用于浇花浇树使用。

少年径直走到了自来水管,准备直接喝自来水解渴。他俯下身子,打开了龙头,准备大喝一通。不料,自来水停水了。少年失望地站起来,环视四周,实在是不知道学校里面还有什么有水的地方。他离开了操场,过了围墙,穿过大道,走到学校大门口处停了下来。

学校门口旁边的一间房子是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里的小商品琳琅满目,除了铅笔、橡皮、作业本之类的文具之外,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那摆满货柜的小零食了。有五分钱一根的牛皮糖,崩的一声咬断在嘴里,嚼起来越来越粘也越来越甜;有用透明塑料膜包着的一块一块深红色的山楂糕,吃一块之后舌头都会被染成红色;有五分钱一小袋的酸梅精,埋在酸梅精里面是一个带着卡通人物的塑料小勺;还有小袋装的一条一条的酸酸甜甜的无花果肉;还有一毛钱三块的泡泡糖,若是阔气一点的,就可以花上两毛钱买上一块大大泡泡糖了。现在已经进入了夏天,冰棍自然少不了,卖的最多的是五分钱一根的老冰棍,还有两毛钱一根的膨化雪糕,装在一个白色的泡沫塑料箱子里面,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棉被。小卖部门口的桌子上放着售卖冰水的机器,上面是一个方形的容器,里面装着橙色的冰水,被一个管道抽到容器的顶部,喷泉一般冲到容器顶面又顺着外壁流了下来。机器的边上放着几个玻璃杯,冰水按杯卖,五分钱一杯。此时此刻的少年对那些小零食没有任何的兴趣,眼睛里只有容器上循环流下来的黄澄澄的冰水,那冰水实在是太诱人,诱惑着少年站在小卖部的门口停下来看着。听说那冰水非常凉,非常甜,他还不曾喝过。少年把手伸进了裤兜,空空如也。他没有零花钱,自然也就买不了那诱人的冰水。

少年离开了小卖部,走出了学校大门。学校大门正对着是一片金黄的麦田,饱满的麦穗让麦子弯下了腰,金色的麦芒在烈日的暴晒下仿佛随时就可以燃烧。紧挨着麦田是一个小村庄,少年每天上学都要穿过这个村庄来到学校。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平时似乎并不习惯于锁门。上学路上,少年曾好奇地透过大门往别人家院子里看,他看到过别人家里曾经在水龙头下洗菜、洗碗、洗衣服,哗哗的自来水流了一地,顺着排水沟流到了大门外。他现在脑子里想起那水龙头里哗哗的流水就兴奋不已。少年似乎看到了希望,不禁咽了一下口水,他很奇怪自己现在为什么还会有口水,只是咽下去的瞬间他嗓子里感到了一股灼热的痛。

他走过麦田,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口。大门开着,院子里并没有人。少年轻轻走了进去。

“家里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

“家里有人吗?我能喝点凉水吗?”少年又问了一句。

那挂着竹帘子的堂屋门里头传来一声低沉又含糊的回答。少年并没有听清楚说了什么,似乎像是在说“喝去吧。”

“啊?”

少年寻声又反问了一句,等着屋里面的声音再重复一遍,但等来的却是一片寂静。他管不了了那么多了,反正跟人家打过招呼了。他想应该是让他去喝,总不至于讨口凉水也不给喝吧。

水龙头就在院子里。少年看到那个阳光底下晒着的水龙头就像是在茫茫沙漠中忽然发下了一眼泉水。他走了过去,伸手抓着水龙头上面的铁的旋柄,很烫。夏天的烈日把整个水龙头晒得烫手。顾不了那么多,他弯下身子,嘴巴凑到水龙头的出水口下面,右手开始拧动旋柄。干涩的旋柄像是生锈了一样,少年用了很大的力气把龙头打开,他只听到了水龙头里传来了“呜呜”的声音,却并没有流下来一滴水来。

少年站直了身子,看着眼前的这个让他彻底绝望的水龙头。他又扫了一眼院子,竟然连个存水的水缸也没有。他这才明白刚才那个低沉的声音回答他的是“停水了”。

少年失望地离开了这户人家。他明白了,这个村子和学校里面的水龙头是一样的,都停水了。一会快要上课了,他不得不沮丧地往学校走去。

路过麦田,看着那一片随时都可以燃烧起来的麦子,他的嘴里似乎更干了。回到了学校,进了大门,路过小卖部,那黄澄澄的冰水再次考验着他的灵魂。他已经渴得受不了,他如果现在不喝水,不知道下午该会怎么度过。他又一次把手伸进裤兜,翻了翻,又很窘迫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来,摆弄着衬衣的下角,慢慢地迈进了小卖部的门。

老板正坐在货柜里面的椅子上打着瞌睡,一台电风扇正嗡嗡地摇着头,吹得货柜上用一个铁块压着的一沓作业本翻起来又合上,合上又被吹翻起来。少年认识这个小卖部的老板,和他同一个村,40多岁了,在他刚上育红班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个小学里开小卖部了。少年除了平时偶尔来这里买个文具之外,其他时间并没有和老板说过话。

少年站在小卖部的门口,他在等着老板醒来。老板似乎很困,并没有听到少年进来。少年敲了敲门,老板闻声睁开了眼,迷迷糊糊中看到了门口站着的这个戴着红领巾的少年。

“我能赊一杯冰水喝吗?”少年怯怯地问道,声音很小,怕是被外面路过的同学听见。

“哦,喝吧喝吧,那有杯子。”老板用手指了指冰水机旁边的玻璃杯,示意他自己去接水喝。

“嗯,谢谢。我今天没带钱,明天给你带过来。”少年说道。

“没事,喝吧。”

少年拿起杯子,放到冰水机的接水口,仔细地看着机器上的按钮。

“按着那个按钮不动就出来了。”老板说道。

少年回头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然后拿起玻璃杯接了。橙色的冰水流进了玻璃杯,发出了悦耳动听的声音。少年端着杯子,眼前的冰水正冒着气泡,一个一个的小水珠在杯口跳跃,发出了微微的响声。装满冰水的杯子冰冰凉凉,透过他的手指传到了体内。少年一饮而尽,冰爽的液体通过他干涩的喉咙,流进了他的体内。少年太渴了,整个身体就像是久旱多年已经干涸龟裂的土地,等待着一场大雨的滋润。然而一杯冰水对来来说,只是一场毛毛雨,并没有缓解体内的旱情。

“我再赊一杯行吗?”少年抿了抿嘴角上残留的液体,问道。

“喝吧,喝个够。”老板说完,靠在椅子上眼睛又眯了起来。

少年又接了一杯,这次没有仔细去看那跳动的小水珠,仰起脖子又是一饮而尽。他实在是太渴了,这两杯冰水并没有让他喝饱,他其实还可以再喝一杯,但他已经不好意思再赊一杯了。况且,对他来说,一次喝下三杯冰水未免有些太奢侈了。他喝干净杯子里最后一滴冰水,把杯子放回了原处。

泡桐树那边传来了锤子敲打铁轨的“当当当”的声音,声音每次响三下,很有节奏,这是上课铃声响了。

“我明天再把钱给你拿来。”

临走前,少年跟老板又说了一遍还钱的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赊账买东西,也让他体验到了不付钱就可以喝到冰冰凉凉的饮料的感觉。但是他知道,他今天喝下两杯冰水欠小卖部老板的一毛钱,明天一定是要还给他的。

少年下午上课的时候注意力都不能集中,他心里一直盘算回家该怎么和自己的母亲要那一毛钱。少年身上基本上没有带过零花钱,他很羡慕别的同学可以去小卖部里买各种小零食,但他却很少去买,因为他的母亲基本上不给他零花钱。他也很少问他母亲要钱,只是偶尔需要买铅笔橡皮之类的文具时,母亲才会给他一些钱,买完文具剩下的那一毛两毛才能买一些零食吃。少年曾拿着五分钱一包的酸梅精吃,母亲看到了总是撇撇嘴说道“就这么一丁点东西,都够买一个大馒头了”。少年吃什么零食母亲都会和馒头来对比,在母亲的眼中馒头成了似乎成了货币出现之前物物交换中充当一般等价物的角色。潜移默化中,少年就认为买小卖部的那些零食就真的是乱花钱,肯定会挨母亲骂的,更不用说在学校里赊账买小卖部的冰水喝了。少年绞尽脑汁在想办法,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开口。

“妈妈,我明天要到学校的小卖部再买四支铅笔,你能给我两毛钱吗?”少年回到家后向母亲问道。他计划着要两毛钱,拿一毛钱买两支铅笔,另一毛钱还小卖部老板。

“别在学校买了,妈前几天上街刚给你批发了一把铅笔,有十多支呢。”

这个答案出乎了少年的意料。他万没有想到母亲已经给他买了铅笔。他还能想到别的什么理由么?说买橡皮,自己文具盒里还有一块崭新的橡皮。说买作业本,他的作业本家里还有好几本没有用。说买零食母亲又会说他乱花钱,如实说赊了小卖部的冰水,他猜测母亲一定会数落他:都学会赊账了?这还怎么了得?少年实在想不出从母亲那里要出一毛钱的合理理由,看来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少年第二天自然口袋里空着去了学校,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小卖部的老板正在整理着货架上的东西。他停了下来,不敢走过去,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板。他昨天说好的今天要还钱,但他却食言了。少年等了一会,待老板进了小卖部里面,他才绕过小卖部的门快速地走进了教室。

一连三天,少年都不敢靠近小卖部,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他怕碰上小卖部老板,他怕老板让他还钱,他现在还不上,那可实在是太窘迫了。他有些后悔那天为什么不能再忍一忍,非要去赊账。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想办法解决。为了逃避母亲的责备,为了能赶快还掉赊账的钱,他忽然想起了拨浪鼓子老刘。对啊,那个摇着拨浪鼓子的老刘隔几天就会来他们村里收废品,可以找一些废品卖给老刘啊,这样就能换来钱了。想到这里,少年心里开出了一朵花来。

少年上学路上会经过一个砖窑厂,那里晾晒着码放整齐的一道一道的砖坯,每一道砖坯都有塑料布覆盖。塑料布用久了,就烂了,砖窑厂会定期更换新的。而那些破旧的塑料布大块的会被砖窑厂干活的工人收起来,那些零碎的就会被丢弃在路边。少年知道老刘回收废旧塑料布,他亲眼看到村里的老奶奶拿着一捆塑料布在老刘那里换了一些针线。之前每天上学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这些废弃的塑料布,今天看到了眼睛里都冒光,似乎满地丢弃的都是一张一张的钱。

少年放学后就去捡那些废弃的塑料布,很快就捡了好大一堆。他把这些塑料布整理平整,小心地卷子一起,像是卷起一个铺盖,然后又用一个长条的塑料布拧成绳子一样把这一卷塑料布捆了起来。少年不敢把他带回家,他又怕母亲的责备,怕母亲说他不好好学习,放学不回家,在路上捡破烂没出息。少年拿着塑料布,走到村头,看到路边有一片灌木丛,枝叶葳蕤茂盛。少年小心地扒拉开这些带刺植物,把塑料布藏在里面,然后又小心地把这些枝条复位,把东西隐藏好。少年左右端详,看不出任何破绽,开心地笑了。

又过来两天,是个周末,老刘来了。少年从家里偷偷溜出去,来到村头,把那些塑料布找出来卖了,卖了一毛五分钱。少年接过老刘递过来的三个五分的硬币,那一刻他欣喜若狂,跑着跳着就回家了。他不仅可以还了欠小卖部老板的冰水钱,竟然还多出了五分。他一边跑着,一边盘算着,这多出来的五分钱是买牛皮糖呢?还是买酸梅精呢?

第二天一早,少年兜里揣着三枚硬币去上学。一路上,他都把手插进裤兜里,捏着那三个硬币,生怕走路掉了似的。到了学校,迈进了小卖部的门口。

老板正在里面弯腰理货,不断地把一个纸箱子里面的新批发过来的各种零食码放在货柜上。门口桌子上的冰水机已经打开了,方形的容器里面装着橙色的冰水,被一个管道抽到容器的顶部,喷泉一般冲到容器顶面又顺着外壁流了下来。

少年敲了敲门。老板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

“买什么?”

“我是来还给你钱的。”

“还钱?还什么钱?”

“上个星期我赊了冰水,没有给你钱。”

“哦?有吗?”

“有,那天中午,你坐在椅子上睡觉,我自己接了喝的。”

“哦!许是有这事,有点印象。”

“我喝了两杯,给你钱。”

少年一边说,一边从裤兜里掏出那两个被捏得已经粘满了汗渍的五分硬币,递给了老板。

“想起来了。你别给钱了,那天是我让你喝的。”老板没有接少年伸手递过来的硬币,依然继续往货柜上码货。

“不行,是我赊的,必须得给你钱。”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两杯硬币放在了门口桌子上的冰水机旁边,转身跑了。

“哎哎哎,别跑,来给你个拿个山楂糕吃……”

少年已经跑远了。老板看着少年没有再回来,把刚才手里拿着的一块深红色的山楂糕重新放回了货柜上。

“这傻孩子。”

(作于二零二零年三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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