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

文/周如意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喜欢在夏日的夜晚，仰望天空中的点点繁星。

那时候生活在农村，从没有听说过世界上还有空调，家里客厅房顶上悬挂的一台吊扇吹出来也是热风。酷热难捱，母亲又觉得在家吹电风扇太费电，每到晚上，家里人就会走到村头乘凉。村东头的池塘边上有块空地，农忙时是用作晒麦子的场地，到了夏天的夜晚便成了消暑纳凉的好去处。每当夜幕降临，晚饭以后，那些嫌家里闷热又无聊的乡亲，便手摇芭蕉叶做成的蒲扇，穿着短裤，趿拉着拖鞋，胳膊下夹一个卷起的凉席，不约而同地汇集到了晒麦场。

夜色朦胧，月光皎洁，星光闪闪，凉风习习。池塘里飘来了一缕荷花的清香，弥漫在这醉人的夜色之中。几声细微的虫鸣更显得乡村夏夜的静寂，池塘里几只青蛙正在用此起彼伏的叫声演奏着一曲夏日的小夜曲。

大人们或坐在凉席上，或坐在路旁的一根倒地的树干上，或者干脆把拖鞋脱下放在屁股底下席地而坐。一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走来，有人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一言不发，直接扔给了对方。中年男人嘴里说着“不抽不抽”，还是用手接住了抛过来的香烟，借个火点着了烟，便和敬烟者你一句我一句闲聊了起来，用他们粗浅但却自信的认知高谈阔论刚刚从新闻联播里看到的时事新闻，那香烟的一点亮光便在黑夜里忽明忽暗地闪烁。女人们手里摇着蒲扇，说着地里庄稼的长势，谈论着村里大龄未嫁的姑娘。孩子们则光着脚在晒麦场上你追我赶地游戏，捉迷藏，砸沙包，跳房子，白天晒得发烫的晒麦场现在光脚踩上去依然热乎乎的。

每个夏日的夜晚，村东头的晒麦场便成了村里最繁华的场政治文化娱乐交流中心。各种信息在这里交织碰撞，各种欢笑此起彼伏，直到夜深人静，月斜疏桐。乘凉的人们逐渐散去，孩子们也都跟着大人回家睡觉，而我却还不舍得离开。这个时候，我喜欢躺在凉席上，双手放在脑后，翘着二郎腿，静静地仰望着天上的繁星。

“爸爸，天上总共有多少颗星星啊？”我问父亲。

“你自己数数呗。”父亲又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微笑着说道。

我于是开始去数。那时农村的天空纯净而清澈，到了夜晚星星就显得特别明亮。满天的星辰闪烁着寒冷的微光，仿佛是镶嵌在夜幕中的一颗一颗璀璨的钻石。当我数那些星星的时候，却发现一个神奇的现象。每每我盯着一颗星星看的时候，余光能看到旁边还有其他星星在闪烁，而当我把目光转移到旁边的星星上时，刚才闪烁的星星却看不见了，于是我无论如何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颗星星。

“你先停一停，你看到那儿有七颗星星组成的一个圈吗？”父亲指着头顶正上方的天空跟我说道。

“哪儿啊？哦，看到了看到了。”

“那叫八角琉璃井，传说是天上的神仙打水的地方。”

“八角琉璃井？那为什么只有七颗星星啊？”

“其实是八颗，只是其中一个特别暗，看上去就像是少了一颗。为什么少了一颗呢？那是因为这个八角琉璃井被王母娘娘踩掉了一个角。”父亲又吸了一口烟，手指轻轻地扣掉燃尽的烟灰，笑着继续讲道：“传说是王母娘娘有一次自己去打水，站在了井沿上，一不小心，把一个角踩掉进了井里。缺失的角变成了一颗特别暗的星，并且这颗星星距离旁边的星星距离远近也不一样。你仔细看看是不是？”

“还真是啊。”我为这天上的星星还有这么多有趣的故事而感到兴奋和好奇。

“你再往这个方向看，看我手指的地方，有没有看到一颗大星星旁边还有两个小星星？”

我睁大眼睛仔细地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确实看到了一颗很亮的星星，旁边一左一右各有一个稍微暗一些的星星。

“中间亮的那颗是牛郎星，旁边的两个是他的孩子，他用担子挑着两个孩子来天上与织女相会。”父亲饶有兴致地跟我继续讲，“你再看看那边，那边有四颗星组成了一个菱形，旁边还有一颗特别亮的星星，看到了吗？你知道那叫什么星吗？”

“那一定就是织女星了吧?”

“没错。亮的那一颗就是织女星，旁边的那四个像不像一个梭子?”

“像，还真挺像的。”

“牛郎星和织女星之间就是银河了，王母娘娘不让他们两人在一起，就用簪子划成了一条银河把他们分开，只允许他们每年七月初七晚上见一次面。”

“王母娘娘真坏，把八角琉璃井踩塌了一个角不说，还不让牛郎和织女在一起。”

父亲笑了。

时间不早了，我起身坐起来，穿上拖鞋，卷起凉席放在腋下夹着，跟在父亲身后，回家去了。

如今的我，生活在喧闹而匆忙的城市里，仰望星空成为了一种奢侈。每天繁忙的工作让自己的头脑中充斥着各种各样具体的事务性的信息，却很难给自己留下一点点闲静的空间。

孩子五岁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我的手机上看到了一个关于宇宙中各种星星大小排名的视频。他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并且不厌其烦。他从此对天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知道了原来宇宙中有那么多的星星，也领略了宇宙之大。孩子的求知欲很强，对各种事情都充满了好奇。他接触天文信息的途径有很多，可以看书，可以看电视上的记录片，自己也会在网络上搜索。他能接触到的关于星体运行的信息很多，却很少有机会去仰望星空，真正用自己的眼镜去观察满天星辰。

孩子六岁的时候，给他买了一个天文望远镜，虽然只是一个初学者入门级的望远镜，但他却兴趣盎然。每次拿出来，他总是从我手里抢过去各种零部件非要自己亲手组装。前年的一个夏日夜晚，我拿着望远镜带他下楼去仰望星空，满怀期待地想要看看土星那美丽的光环。

小区的楼间距还算是比较大，靠近篮球场有一块比较空旷的场地，这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夜观星象之处。我还没有支好三脚架，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望远镜组装好了，装在三脚架上，固定好螺丝，准备观察了。

望了一眼夜空，今天天气还算是晴朗，但却看不到满天的星辰，仔细观察也就只能看到几十颗星星而已。城市里的灯光太亮，远处高楼上发射出的一束束的探照灯似乎已经照亮了夜空，让那些星星害了羞一般躲起来而不愿出来。

“爸爸，土星在哪儿?”

“哎呀，你这可是难为住我了，天上这么多星星，我也不知道哪一颗是土星啊?”由于我之前并没有查询资料，也没有去了解过土星的运行规律，也没有查看星象预报，所以他问我这个问题时，我也是一片茫然。

“爸爸，我想起来了，你把你的手机给我，让我用手机找一下。”

我忽然想起来，我手机上之前安装了一个寻星软件，可以实时查询星空中各个星星的位置。只要打开软件，让手机屏幕对着一片天空，屏幕上显示的星星就是和实际天空中的星星是一致的。转动手机屏幕位置，星空图也会发生变换，那一刻手机屏幕就像是一个透明的方框一般。软件标注出了各个星星的中英文名字，还勾勒出了星座的轮廓，对于认识星空了解星座大有裨益。

孩子拿去手机，开始对着天空一通寻找。

“爸爸，你看这个头顶上这七颗围成一圈的星星是北冕座，这是天鹰座，这是天琴座。这个北斗星是大熊座，这里还有我的双子座。”

我忽然发现我从小听父亲讲的八角琉璃井、牛郎星、织女星原来都属于不同的星座，还有其他的名字。

“我还要继续找土星，我要看土星光环。”

一番操作之后，他还没有找到土星，疑问地问道：“爸爸，明明手机上就显示了土星就在这个位置，可是怎么天空中根本看不见啊?”

“那应该是因为土星毕竟是行星，你看所到的那些特别亮的都是恒星，我估计肉眼根本看不到土星。”

“那咱们就把望远镜对准那一片好好看看吧。手机上显示就这一片，仔细找找也许就能看到。”

我把望远镜的控制权交给了他，他开始操作。先用寻星镜对准刚才看到的那一片天空，然后闭上左眼，右眼趴在目镜上，双手慢慢地旋转着镜筒，认真地搜寻着。为了看下面的天空，他不得不把目镜抬高，踮起了脚尖。天气很热，我们下楼时都穿着短裤，不时有蚊子叮在腿上。他认真地找着土星，时不时还要弯下腰来拍自己腿上的蚊子。土星没找到，腿上已经被叮了好几个包了。

“这个土星怎么这么讨厌，还不出来。腿都快被蚊子咬破了。”孩子生气地说道。

“别着急。看来这个土星不是那么容易观察到的。我估计还是因为光线太亮了，那些比较暗的星星根本观察不到。我跟你说，爸爸小时候在农村，夏天的夜晚看到的星星比这要多得多，我记得我数到过几百个。现在眼睛只能看到这么几十个，咱们还是看看月亮吧。”

我把望远镜对准了月亮，调节好目镜焦距，让月亮图像清晰地呈现在视野里。

“调好了，你先来看看吧。”我叫孩子过来。

他眯着一个眼睛再次把头凑过来，右手轻轻地旋转着目镜的焦距，认真地看着望远镜里的图像。

“我不是已经给你调清楚了吗？你怎么还调焦距？”

“可是我看着很模糊啊？我调了一下现在清晰了。爸爸，爸爸，我看见月坑了，月坑好清晰啊，不信你来看看。”

他把望远镜让给我，我俯下身子看了一下，却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月亮，月坑什么的根本看不清楚。我疑惑了，为什么他调好焦距看得很清楚而我看着就模糊呢？

“我明白了，是因为爸爸眼睛近视，我没有戴眼镜看，咱们两个人眼睛的焦距不一样，通过望远镜看到的图像就不一样。”

“那还是换我来看吧，爸爸，我看见了月亮下面那个最大的月坑，四周都是一条一条的白线，特别明显。”

“那个就是第谷坑。你之前在书上看到过。”

“爸爸，你说，月坑是怎么形成的呢？”他抬起头来，把目光从望远镜转向了我，问道。

“这个问题留给你自己探索吧。今天就别看了，我的腿上也已经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了，赶紧收工回家。”

其实陪着孩子一起看星星的机会并不多，自从那个望远镜买来之后，和孩子一起仰望星空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后便把那望远镜束之高阁。也许是因为那个望远镜并不能看到什么奇妙的景象降低了吸引力，也许是因为城市的夜空视环境太差，但主要原因还是自己没有抽出时间来能好好陪伴孩子做他喜欢的事情。不知道每天都忙于什么，时光却一天一天地悄然而去。

其实，在平时的生活中，无论我们是繁忙还是清闲，无论我们的心情是愉快还是郁闷，无论我们是处于顺境还是逆境，我们都应该在一个晴朗的夜晚，走出室外，仰望星空，放下一切事情，心无旁骛，用心去感受一下宇宙的浩瀚和人类的渺小。我们眼睛看到的那一颗颗闪烁的星星或许离我们几十光年之外，而我们眼睛看到的光芒已经是几十年前发射出来的，或许那一刻这颗星星早已经不存在了。当我们能心情平和地仰望星空的时候，也许我们才能真正地理解人类的渺小，才能真正地把一切事情看淡，把生活中的烦扰彻底抛弃，才能真正地从内心里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作于二零二零年五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