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车里的拉货小哥

文/周如意

“喂，师傅你好，能听见吗？”

“你好你好，能听见。”

“刚才是我叫的车，到甘露园拉点货，你的车是什么车啊？”

“五菱宏光。要拉什么？”

“一个茶几和一个电视柜。装得下吗？”

“电视柜多长？”

“大概一米八吧，最多两米。茶几小点。”

“就这俩是吗？还有别的吗？”

“没了。”

“能装得下。”

“你还要多久能到？”

“还得十多分钟吧，这个路口有点堵。”

“那行，你按照系统上的导航走，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好嘞好嘞，一会儿到。”

今天叫车来甘露园这里是为了让师傅帮我把这两件家具搬到通州去。在二手网站平台上看家具已经看了两三天了，今天终于碰上了一个比较靠谱的卖家。东西在图片上看着不错，颜色风格都比较合适，尺寸也刚好，价格也比较低廉。砍了砍价，两件家具350元出手。之所以一直看二手家具，是因为二手的物美价廉还没有甲醛，家里现在缺一整套客厅家具，想配备齐了把房子出租出去。第一次在二手平台物色家具，心里还期待着会不会碰上那种卖家不要钱免费拉走的家具，可哪里又会有那么好的事情。海量的信息中终于翻出了这么一套让自己眼前一亮的宝贝，凭借我早几年购置家具的经验，这套家具成色应该不错，是品牌家具。于是和卖家联系，聊了之后，果断请了半天假，当天下午就前去提货。

卖家正在上班，把她婆婆的电话给了我。驱车到了小区之后，停好车，便打电话给卖家的婆婆。老太太来到小区门口，带着我上楼看东西。小区里只有几栋塔楼，布局感觉不是特别整齐，楼间距也比较近。跟着老太太七拐八拐走到了小区内部的一栋楼，对于我这种离开导航和地图就近似路痴的人来说，这一路走得让我一头雾水。回头一看，我竟然不知道刚才是从哪里走过来的。这一路上，老太太还一直跟我抱怨。

“我跟你说啊，我根本都舍不得卖，当时家里那些家具都是好的，一套下来一万多块钱呢，这儿媳妇非要这么便宜给卖了。”

“阿姨，家具这东西就是这样，买的时候都不便宜，但卖二手就卖不上价了。”我只好这么附和着眼前这位还算年轻的小老太太说道。

“东西都挺新的，现在换房子，家里放不下，儿媳妇非要处理。我跟她说不听，其实这原木色的啥时候都不过时。”

“那倒是。我以前搬家也是，之前买的多好的东西，最后处理的时候跟白扔差不多。你要是家里还用的上就留着，实在放不下也就只能处理了。”

“是啊，我跟他说了我们那屋的我还留着，其他的让她处理吧。”

说着，电梯到了十一层。出了电梯，老太太没有进家门，而是打开了电梯旁的一个配电间的防火门。一个包裹着塑料膜的电视柜静静地摆放在那里。我上去摸了一下，手感挺好，品相完好，东西不错。卖家用透明塑料膜蒙上，说明还是挺有心的。

“行，阿姨，东西挺好的。茶几呢？”

“茶几在另外一套房子里。”

“啊？还不在一块啊？”这让我有些始料不及。

“就在旁边的小区里面。这个看好了吧，你跟我来。”

老太太关了门，摁下电梯，带着我去看茶几。我心里琢磨，卖家也没有说一声，找师傅搬的话还得去两个地方，这不知是不是又要加搬运费了。

虽说不算太远，但仍走了几分钟。又来到了隔壁小区，房子在一楼，进屋看了一眼茶几，也包着薄膜，配套的，不用细看了，品质也差不了。

“阿姨，东西挺好，我叫车吧。”

“先拉哪个？”

“先拉11楼的那个电视柜吧。我现在叫车，很快就能到，先到刚才那个小区吧。”

我让妻子远程在一个拉货的APP上叫了车，很快便有人接了单，还是挺便捷的，跟打出租车一样。妻子发来了师傅电话，打通之后问清了车型，说清了货物之后，便跟着老太太回刚才的小区。一路上跟老太太聊着家常，聊孩子上学，聊陪孩子做作业，聊他们家为了孩子上学怎么折腾房子，抱怨儿媳妇在孩子八个月时就报早教班，花了多少多少钱全白扔了，在她看来根本没什么用，说是在哪儿玩不是玩？我陪着老太太一路走一路聊，不是因为便宜买了她舍不得卖的家具而故意迎合她，她的观念有些我确实也比较认可。我也跟他说起我家孩子的情况，每天怎么检查作业，养个孩子怎么不容易。忽然发现，我现在跟带孙子的老太太竟然能聊天聊得这么投机。

到了小区门口，车还没到，继续听眼前这位可爱的老太太吐槽她儿媳妇。看一下时间，已经过了四点半，老太太说要去幼儿园接孙子放学了，五点钟放学，大概五点二十能回来，车来了让我先去装那个电视柜，茶几等她回来之后再去拉。什么？我还要再等她接完孙子？怎么又出意外，岂不是又要多付一笔等待费？老太太接孩子要紧，只好这样了，司机师傅来了再说吧。

目送老太太过了马路，我独自站在路边，向左侧来车方向张望，希望一辆尾号是XX0的小货车尽快赶来。

没几分钟，一辆银色的五菱宏光小面包车到了。看见车牌，挥手致意一下。车停下来，从右侧车窗玻璃看到了一张略显沧桑的脸。

“嘿！兄弟，是我叫的车，你跟我进小区吧。”

“那你先上车吧。”

坐上副驾驶，跟保安打了招呼说进去拉货，便进了小区。刚才来时的路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老太太也离开了，考验我记忆力的时候到了。完全蒙了，基本上不记得来时的路了。还好刚才问了老太太楼栋号，于是看着手机地图，顺着小区里的小路七拐八拐，终于找到。

车停好了。

下了车，我这时才仔细看了一下眼前的这位拉货的小哥。他个子高高的，肤色略显黝黑，看年龄倒也不算大，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仍残留着一丝年轻的稚气。眼前的这位拉货小哥看样子应该也是八零后，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下身像是配套的黑色休闲裤，脚蹬一双休闲鞋，身上的衣服看着有一点脏，估计是刚搬完货，身上还粘着一些没有拍打干净的浮尘。他留着短发，前额的发量有些稀疏，额头的发际线呈现出了M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男人的目光往往会聚焦在他们的头发上，如果看到一个年龄比我小而头发又比我少的人，心里多少会有一些宽慰。

“就是这栋楼吧？”小哥关了车门，抬头看了眼前的这栋高层住宅。

“是的，上了这一小段楼梯就到单元门口了。”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单元门口，乘坐电梯上了11楼。打开配电间的门，小哥看到了眼前的电视柜，便俯下身来，双手托着柜底，前后调整了一下位置。他神情凝重，用力把电视柜的一端抬起来，感受了一下重量之后又轻轻地放下。

“嚯，这个电视柜可够沉的啊！”

“是啊，我看这家具挺结实，才打算买的。”

“这是密度板的吧？”

“应该是，不然不会这么重。”

“来，我抬这头重的，退着走，你到里面给我搭把手，抬一下轻的那头。”小哥再次俯下身子，做好了准备抬起的动作，安排着下一步的计划，“咱们先抬出来，然后我往左边走，咱们横过来再往电梯门口走。到了之后你再往左甩，顺着电梯门把柜子放下，然后再立起来进电梯。”

我听明白了他的指令，开始按照他的路线往前抬。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我来说，抬这么重的一个电视柜实在是有点吃不消。刚开始抬起来觉得还可以，但没走多远，就感觉手心出汗，柜子要从手中往外滑。

“行吗？不行就说一声，咱放下歇一歇。”小哥问道。

“不行了，歇一下吧。”我本想坚持着一次抬到电梯口，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已放下了。

放下之后，我立刻甩着被柜子压得发黄无血的手指，大口喘着粗气。小哥看着我的样子，憨憨地笑了。

“不行啊，没劲啊你！”

“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跟你比，我没干过重活。你劲可真大。”

“嗨，就吃这口饭的，没劲儿干不了这活，不过跟搬家公司的人还不能比。”他站着一边等我休息，一边说道，“我其实就是个拉货司机，这大家具拉的也不多，一般都是给人搬家拉点行李箱子什么的。”

“今天这算是大件了？”我问道。

“绝对算是大件了。对了，你不是说还有个茶几吗？”小哥问道。

“那个茶几没在这儿，在另外一个小区呢。”我跟他解释道。

“什么？在另外一个小区？哥你别逗我，你下单可是一个地方？”小哥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笑了：“兄弟，别这么神情紧张好不？我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这两件东西不再一个地方。况且，你们APP上也写不了两个地址。”

“离这儿远不远？”

“不远，就在隔壁小区。搬下去这个再开车过去拉一趟呗，到时候我给你加点钱行不？”

“不是钱不钱的事，是五点之前我的车必须得出了五环。”

“怎么了？你的车不是北京牌照是吧？”

“对啊，我这是石家庄的车牌，五点到半点晚高峰期间不能进五环。现在已经四点四十五了。”

“那就别歇了，赶紧抬这个电视柜吧。”

我们重整旗鼓，继续干活。对我来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个电视柜给装上了车。等他关上了车门，我的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跟这位小哥说老太太现在不在家茶几暂时还没法搬这个残酷的事实。我若是说老太太得五点二十才能回来，他会不会炸了锅?

“那边好停车吗？”小哥问道。

“唉，兄弟啊，现在不是好不好停车的问题，现在是你走不走得了的问题。”

“啥意思?”

“那边家里没人，老太太接孙子去了，咱们得等她回来才能拉走那个茶几。”

“哎呦我去，还要等啊？我五点不出五环会被罚款的。”

“现在几点了?都已经四点五十了，就算你现在拉上也来不及了啊？”

“来得及，这儿离五环很近了，五分钟就到。”小哥依然给我强调只要他现在装上货他就能很快离开。

“那个小区跟这个小区一墙之隔，车过去要绕大路，这儿有个小门。你先把车开到这个小门里面，咱们从小门走到旁边小区，一会咱们推过来就行了，那个茶几带轮，也不重。你把车开到前面小门那里，咱们走过去。”

“哎呦，我的哥诶，这事闹的。那你跟老太太打个电话，看他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

“够呛。有人也不会让我等她了。”

小哥去挪车，我打了老太太电话，没有人接听。小哥下了车，我们一起穿过小门，走到了旁边的小区。就在一楼，敲了一下老太太家的门，没有人应答。

“打电话了吗？”

“打了，没通。兄弟，稍安勿躁，咱们就踏踏实实在这等会儿吧，费用咱们拉完货再说。他接孩子，不放学是不可能回来的。”

我和小哥走出单元门口，在一段残疾人坡道两侧的不锈钢栏杆扶手那里停下来，一人站一边，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兄弟啊，要不你先去吃个晚饭去？”我先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不吃了，时间太早。中午饭点儿赶上一车货，到三点多才吃的中午饭。”

“既来之，则安之吧，反正你现在上了贼船跑不了了，哈哈……”

“那就等会呗。哎，要不我八点以后给你送过去行吗？”小哥跟我商量。

“那不行，现在才五点多，再等三个小时我可受不了，一会拉上货就走。”

“现在走，我的车是指定要被摄像头拍违章了。”

“不至于，哪能这么巧刚好被拍上啊？”

“太至于了，前些天我就被拍过一个，罚款还没交呢。”

“没事，没那么寸。”我安慰着小哥，却发现这句安慰之词是那么苍白无力。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他拿起手机看了起来，我也翻开了手机，随意浏览着一些热点新闻。我觉得这么沉默着确实很无聊，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我决定跟这个小哥好好聊一聊。

“兄弟你是哪年的？”

“我83年的。”

“我看着你也应该比我小点。你是哪的人?”

“河北的。”

“你们干这个是不是自己的车跟平台合作的?”

“对，跟跑顺风车、快车一样，只不过我们这车可以拉货。”

“平台抽多少钱?”

“百分之十五。”

“干这行收入还可以吧?”

“凑合吧。”

“除去平台抽成，去了油钱，一个月能落下一两万块钱?”

“一万多点吧，到不了两万。”

“那也还可以啊，比上班强吧。”

“可是累啊，得白天晚上干活。”

“那你一天要干多少个小时？”

“唉，睁开眼就干，困了就收车睡觉，一天得干十三四个小时。”小哥轻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

“活多吗？”

“北京还可以，搬家拉行李的多。”

“你干这行多久了？”

小哥脸上又露出了憨憨的笑：“我干的时间其实不长，才刚干一个多月。”

“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以前是在市场里面卖肉的。”

“卖肉的生意好啊，猪肉多贵啊。干嘛改行拉货了？”

“卖肉也不行。主要是天天呆在一个摊位上，太无聊。”

“拉货倒是自由，天天可以到处跑。”

“唉，也不好干，太累。”小哥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我老家那边出来卖菜的多，之前回家在火车上听他们说过，夫妻俩租一个菜摊，男的早起进货，女的看摊，一年也能净挣一二十万。”

“卖菜的起得更早，半夜两三点就得到新发地进菜，也不容易。”小哥感慨。

“是啊，都是挣的辛苦钱。”

“今年不好干，各个行业都不好干。”

“你还不错啦，拉点货还能一个月挣一万多，很多上班的上着上着就没班可上了，开饭店的开着开着就关门了。”

“唉，不容易。”小哥又叹了一口气，眼睛望向小区门口，期待着卖家老太太能尽快回来。

“一会送到通州后你是不是就在通州那边再接单?”

“对，走到哪接到哪。”

“那你住哪儿？”

小哥听到我这个问题，没有立刻回答，抬起头来望着我，脸上依然是憨憨的笑，迟疑了几秒钟，才小声说道：

“住车里。”

“住哪儿？车里？晚上就睡车里啊？”我惊讶地问道。

“对啊。”

“车里面怎么睡？拉完活怎么也得回家睡觉啊？”

“以车为家。”小哥看着我惊讶地表情，嘿嘿一笑，继续说道，“你说我把你趟活跑完车到通州了，我要是住在海淀，还怎么回去?空车跑几十公里就回去睡个觉啊?”

“那倒是。不过现在天气倒是还行，以后要是天冷了怎么办?”我又继续问道，但刚问完这个问题我就后悔了，觉得非常不妥，这么隐私的一个问题会不会让小哥感到很尴尬?

小哥脸上挂着笑，没有丝毫窘迫，平静地说道：“天冷了再说呗。”

他微笑地看着我，似乎在等着回答我下一个问题。我虽然对于每天住在车里的生活还有很多很多的疑问，但那一刻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了。我愣在了那里，他微笑着看着我，那一刹那，我忽然想起网络上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就在这个时候，卖家老太太背着孩子从小区大门口走进来，总算是回来了。

开门把茶几搬了出来，把钱付了老太太，我和小哥准备要走了。茶几带轮，我让小哥放地上推过去了，那样比较省力。小哥前面推着走，我在后面跟着，走了一会，他说这样在柏油路上推把轮子都磨坏了，还是让我给他搭把手，把这个茶几给抬到了车里。

装好了货，他开着货车先走，我开车紧随其后。我本以为他开的是货车，我会比他先到，信心满满地跟他说我会在小区门口等他。可惜我还离小区两三公里的路口等着红绿灯，他已经到了楼下单元门口。待我到了，两个人再次协作卸车再往电梯里搬，这个时候我的胳膊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小哥给出了个主意，让我拿个脚垫垫在柜子下面，他一个人拖着那个笨重的电视柜给拖到了房间里。当把两个大家伙搬进了屋，我们两个人都已经大汗淋漓了。

“来，兄弟，先到卫生间洗洗吧。”

“不用了，不用了。你把手机上的订单确认一下吧。”

我给妻子打电话让她在手机上确认了订单。然后我又打开了微信，打开了扫一扫。

“兄弟，你看啊，东西确实太重，又让你等了那么久，还让你违章了，你拉货也不容易，这样，违章罚款一百元算我的，加上等待和过路费，总共再给你150你看行不？”

“行嘞，哥，那谢谢啦。”小哥高兴地掏出了手机，等我付了钱，他转身要离去，“那行，哥你再收拾收拾，我先走了啊。”

“洗洗手洗洗脸吧，刚才出了那么多汗。”

“不用了，哥，走啦。”

拉货小哥走了，把外门也给我带上了。想想今天第一次在网上买二手家具的经历，本以为很简单的一件事，却一波三折，充满了变数，不过还算顺利，最后总算给送到了家。看着买来的家具，眼前无端会浮现出那位住在车里的拉货小哥，浮现出他黝黑的脸庞上露出的憨憨的笑。虽然他所干的工作很累，生活也很辛苦，但他的脸上总是浮现着微笑，可以感觉到他还是很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在这个大大的城市里面还有很多很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吃着别人吃不了的苦，干着别人不愿意干的工作，但他们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地劳动，给这个城市的人们带来了生活上的便利，也带来了温暖。

收拾完之后，我锁上了门，准备走了。夜幕降临，门口马路上一排排亮着红色尾灯的车辆已经排起了队。出了小区大门，我看到门口停了一辆五菱宏光，车牌尾号是XX0。那位小哥还真是走到哪就接到哪，他现在应该正坐在驾驶座上不停地刷着手机等着接单吧，只是不知道他今晚又要和他心爱的五菱宏光在哪里安营扎寨了。

（作于二零二零年十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