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如意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儿子准备洗澡的时候,把我叫进了卫生间。
“爸爸,我这周的周记写什么啊?”他一边脱着衣服,一边问道。
每次等到晚上要洗漱睡觉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作业上的问题。若不是我们每天严格监督检查作业完成情况,估计他可能就成为了罗大佑作词作曲的那首《童年》歌曲里所描写的那样——“总是要等到睡觉前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总是要等到考试以后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
“你周记写什么为什么要问我呢?你自己觉得这周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就写什么呗?”
“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写的。”
“你要平时要注意观察,多留心身边的事情,从很多细微的小事里面去发掘素材。比如你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什么,都可以写啊?”
“我看到了车,我看到了树,看到了人,这有什么可写的?”
“哎,你别说,这就可以写。车先不说了,你说你看到了树,那现在的树是不是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树都秃了,没有叶子了。”
“为什么啊?”
“冬天来了呗。”
“好,那你就写一写冬天。之前你不是写过一篇秋天吗?现在冬天来了,就写写冬天。”
“那我知道该怎么写了。”儿子说完已经准备开始洗澡,我也退出了卫生间。
跟他讨论完周记的内容,我自己也反思了一下,最近我也是很久没有写点什么文字了。临近年底,工作上各种纷扰的事情纷至沓来,着实让人有点焦头烂额,晚上回家洗漱之后只想窝在沙发里静静地刷着手机,却不能打起精神起来写点东西。隔些时日当自觉再不写都说不过去之时,便打开电脑准备下笔,往往看着屏幕却又不知该写什么,也是觉得无所可写,于是作罢。几次三番之后,自己都觉得惭愧。指导起孩子时说得很轻巧,多观察生活,多留心身边的事情,可放在自己身上为什么就做不到了呢?既然指导孩子写冬天,那我就不妨也写一写记忆中的冬天吧。
之前说过很多次了,我的家乡在豫东平原的农村。在我小时候,每年到了冬天,总感觉天气是寒冷刺骨的。每年入冬,母亲总会把提前亲手做好的棉袄棉裤给我们穿上。做棉袄的布是母亲在集市上按尺买回来的,棉花是自己家种的。母亲量好我们的身高肩宽尺寸,把面料布铺好裁剪,把棉花小心地铺上,盖上内里布,然后一针一线地把棉袄棉裤缝制好。穿上母亲做的棉衣,外面再罩上一件外衣,脚上穿一双母亲亲手纳鞋底做的棉靴,这便是我们一冬天御寒的衣物。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和棉鞋,可记忆中的冬日依然那么严寒,总感觉还是冻手冻脚,于是便会把手插进棉袄的袖筒里取暖,冻脚的时候便会不停地跺脚。
那时的冬天,家里唯一可以取暖的东西便是厨房的灶台了。我家的厨房建在小院的西屋,共有两间,外面一间里有用砖砌的两个连在一起的灶台,一个是烧柴禾的地锅,一个是烧蜂窝煤的炉灶。里面一间靠墙放着一个落地的案板和一个橱柜,角落里堆放着蜂窝煤和一些杂物。地锅是大锅,一般是蒸馒头或者炖鸡煮肉时才用,平时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使用蜂窝煤炉灶为多。这个炉灶里面的火是常年不熄的,每次做饭时先把下面的风孔塞子拔掉,炉膛里便进了空气,火苗很快就能从上面的蜂窝煤孔里窜出来,便可以炒菜做饭了。等做好一顿饭,最上面一块蜂窝煤也就烧得差不多了,这时需要重新上一块新煤。
母亲拿起一根铁火棍,伸进炉膛侧面的风孔里,在里面反复掏几下,再把铁火棍掏出来,便从炉膛里掏出一堆燃烧过后的煤渣来。母亲又拿起一个长长的火钳子,走到厨房里间夹出一块新蜂窝煤出来,准备要加上一块煤。母亲左右拿着火钳,对着蜂窝煤的煤孔仔细看了看,便右手抄起地上的一根铁钎子,插进煤孔里反复捅了捅,把堵着煤孔的碎煤渣给捅掉,然后小心地把煤夹到炉火的上方。母亲用火钳夹着煤小心地旋转,以便和下面正在燃烧的煤的煤孔对上。对好之后,母亲便抬起右脚跨到了灶台上,鞋底踩在蜂窝煤上,使劲那么一踩,便把煤踩进了炉膛里。再用火钳子夹起一块圆形的封火用的铁片,用一个小铲子铲一些炉灰封上铁皮边的缝隙,下面塞上风孔塞子,一块蜂窝煤便加好了。
这些踩进炉灶里的蜂窝煤是父亲在家里自己一块一块砸出来的。入冬之后天气寒冷,雨雪天气较多,必须提前储备好过冬所用的煤。那时我家周边还没有卖蜂窝煤的地方,每家每户会让卖煤的给送一些散煤卸到小院里,这就是砸蜂窝煤所需要的原料。要把散煤造成一块一块圆柱型的蜂窝煤,必须要添加一些黏土,这样才能成型。父亲首先会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在一块准备晒煤的场地撒上一层薄薄的锯末。再从小院的一角找一块平整的水泥地面,把散煤堆在那里,掺上一定比例的黏土,加入水,用铁锹把散煤和成膏状物。砸蜂窝煤有一个专门的工具,是一个金属做的模具上面带着一个金属杆。父亲和好了煤,拿起模具先蘸一点锯末,然后把模具插进煤堆里压,把模具的空隙填满。父亲拿着模具走到晒煤的场地,小心地压上面的手柄,同时慢慢把模具提起来,一块蜂窝煤便砸好了。不大一会,院子里便摆满了一排排整齐排列的蜂窝煤。我看到父亲砸蜂窝煤是如此有趣,便主动也要尝试一下。
“我也要砸蜂窝煤。”我向父亲请求道。
“你小孩没劲儿,砸不了。”
“谁说我没劲儿,我可大的劲了。”
“给给给,你去砸吧。”
父亲把模具递给我,自己慢慢地走到堂屋门口,搬个小板凳,靠着走廊的柱子坐下来。今天的天气很不错,阳光很充足,很适合晒煤。父亲看了天气预报,这几天都是晴好的天气,这样的天气晒三天就可以搬到屋里烧了。父亲晒着太阳,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一缕青烟随之从他的口中缓缓吐出。他看着自己砸好的蜂窝煤,眉头舒展,颇有成就感。父亲借这个机会坐下来歇一会,看着我拖着模具向煤堆走去。
我没有想到这个模具竟然这么笨重,我有些后悔说自己劲儿大了,既然夸下海口,硬着头皮也要干下去。我把模具拖到煤堆前,提起之后用力压在煤上,模具便陷进了煤堆里,再往外拔就不好拔出来了,我才发现砸蜂窝煤也不是那么容易。待我用尽全力把模具拔出来,托着上面的手柄把模具给端过去,挨着父亲砸好的一最后一块煤放下,长舒了一口气。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用劲压手柄,然后缓缓地提起模具,一个蜂窝煤出来了。不过我砸出来的蜂窝煤并不完整,只有正常的一半高。父亲看着我砸出来的这个矮矮胖胖的蜂窝煤,笑了。
“你都没有把模具填满就拿来砸了。”
“铲掉重新来吧。”
“留着吧,也可以烧的。”
父亲砸好的蜂窝煤在小院里晒两三天就基本上干了,我们要把这些煤搬到厨房里囤起来过冬。因为掺了黏土定了型,搬煤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会散掉。父亲把这些蜂窝煤摞起来一次是可以搬五六块的,我也会帮父亲搬,但也只能一次一块地搬。等把这些煤全部搬进了屋,父亲看着码放整齐的蜂窝煤,又看了看我们两个人黑黑的双手,想着这个冬天做饭取暖都有了着落,眉头舒展,微笑着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了却了一件大事。
我家里平时吃饭都是在堂屋里吃的,把做好的饭菜从厨房经过小院端到堂屋里,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围着一个方桌吃。到了冬天,怕饭菜经过室外小院时凉了,于是厨房的案板便成了餐桌,饭菜也就被直接端到厨房里间吃了。冬天的早晨,有时候不知道该吃什么早饭,母亲便会用炉灶烤馒头片吃。母亲把凉馒头切成薄片,把火钳子擦干净架在炉火上,形成一个支架,把馒头片搭在火钳子上。拔开风孔塞子,不一会,火红的火苗便从煤孔里钻出了,舔舐着白白的馒头片,一股烤馒头的麦香味便弥漫了整个厨房。一面烤好了,用筷子夹起来再翻个面,待两面烤得金黄焦脆,就可以吃了。火钳子没多大,一次烤不了几片,母亲把烤好的几片先给我和姐姐,她再接着继续烤。我们坐在小凳子上围着案板做好,把热乎乎的烤馒头片拿在手里,手都不觉得凉了。迫不及待地咬一口,那是又香又脆,佐上用芝麻香油拌过的黑黑的干大头咸菜,喝上一口热乎乎的搅面汤,那是儿时冬日里最美味的早餐。
我家里的这个终年不熄火的蜂窝煤炉灶可不仅仅是用来做饭的,在冬天里,它肩负着艰巨的任务,被赋予了更多的历史使命。母亲把这个蜂窝煤炉灶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除了炒菜做饭和烤馒头片之外,平时蒸馒头的时候还可以饧发面,除此之外冬日里一个最重要的作用便是用来烤衣服。在我小时候,在冬天的早晨起床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每当被母亲叫醒之后,就会蜷缩在被窝里根本不想起,想起那放了一晚上冰凉的棉袄棉裤就心里发怵。那时我还住在一楼,屋里有些阴冷潮湿,尽管晚上睡觉时会把棉袄被夹在两层被子之间,可还是会很凉。母亲看我不愿意起床,就把棉袄棉裤拿到厨房的炉火上面烘烤,等把衣服烤得热烘烘的,母亲便抱在怀里,快速地跑到我的卧室,把热乎乎的衣服拿在我面前。当我穿上母亲烤热的棉衣,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温暖的小火炉里,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
洗过的衣服也是可以用来烤的。那时家里还没有买洗衣机,衣服都是搭在院子里的一根绳子上沥水晒干。到了冬天,中午洗好的衣服搭在绳上晾晒,到了傍晚衣服还没有干就已经结冰了,一件衣服往往会被冻成硬邦邦的,于是只好拿到厨房里去烘烤。吃过晚饭,上了煤封了火之后,把灶台擦干净,把白天洗过的衣服摆在灶台上,一晚上就可以烘干,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穿上干爽温暖的衣服了。当然这么烤衣服也是有风险的,印象中有一次好像是我的棉裤弄湿了,母亲晚上给我放到灶台上烤。可能是那天风孔的塞子没有塞紧,炉膛里的火烧得太旺,早上起来一看,搭在了炉壁上两条裤腿被烤糊了。不过这种情况还是极少发生,该烤的衣服还是得放在炉灶上烤,否则大冬天洗个衣服放在外面可能好多天都晒不干。除了衣服,母亲把刷过的鞋和鞋垫也会放在灶台上烤,还有我们下雪天踩湿的棉靴,抓过雪球的手套也会被摆上灶台。直到现在母亲还是喜欢烤衣服,只是现在早已没有了当初的灶台,而是换成了暖气片,我想母亲的这个习惯还是源自当年在厨房灶台上烘烤衣服的经历吧。
那些日子里,到了冬天,总是会感觉冻得缩手缩脚,于是孩子们的游戏也会和其他季节有所不同。冬天里一群孩子若是聚在了一起,便会玩一个“挤墙根”的游戏。冬日的暖阳照耀在一个墙根上,一群孩子在阳光底下贴着墙根站一排,喊着口号同时往一个方向去挤,若是谁从队伍中被挤了出去便算做输了,输了的人又站到队尾继续往前挤。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袄,孩子们也不会挤得太疼,玩一会之后便会出汗,也就不觉得天气严寒了。站在最前端的人最终都是要被挤到了墙角,往往会用劲全力用腿蹬在墙上死撑,不过还是顶不住那么多孩子的压力,最终还是会被挤出队伍,于是又回到队尾去“复仇”,如此反复,乐此不疲,打闹着,嬉戏着,充满稚气的欢笑声在冬日的暖阳里回荡。
除了挤墙根之外,有时候也会到河里去滑冰。村东头的藕塘里冬天之前一般是会把水抽干,但有时也会残留着一片,到了冬天便结了冰,一群孩子便会上去滑冰。因为藕塘里的残水已经很浅,加上冰也冻得很厚,倒是没有太大的危险,大人们也就听之任之,每到快过年放寒假的时候,那里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在冰上打出溜滑需要平底的鞋,母亲做的千层底棉鞋是不行的,大头皮鞋鞋底是防滑的也滑不远,最好滑的还是买来的橡胶平底保温靴。站在冰面上,小心地往前跑几步,然后两脚突然停下来,身体便顺势会继续往前滑。一群孩子一个接一个滑,不一会便把这一片冰面玩得越来越光滑,每次也会滑得越来越远。
有时也会在冰上玩陀螺,那陀螺是用柴油发动机上废旧的气门做成的。金属的气门被截断只留上面一段,把下面的钢钉在砂轮上磨尖磨圆,用一根尼龙绳缠上,在冰面上使劲一拉,那陀螺便高速旋转起来。冰面上摩擦力很小,有时候陀螺可以稳定地旋转好几分钟,几乎看不出在旋转,就像是一根金属的大钉子钉进冰面上一样。孩子们之间会比赛,看谁的陀螺旋转得时间更长。也会用绳子去拨正在旋转的陀螺去撞击别人的,谁被撞到停下谁就输。孩子们玩兴正浓,每次都是玩到大人在村头喊着回家吃饭才肯离去。
每次从藕塘里回来,总感觉全身快要被冻僵了,双手因为玩陀螺而冻得冰凉,脚也似乎失去了知觉。一进家门,我便一头扎进厨房,把两个通红发紫的小手紧紧地贴在炉灶的侧面,瞬间便感觉到一股暖流顺着手指慢慢地传遍了全身。脚也冻得麻木了,有时也会坐在小凳子上,脱了鞋,把脚伸在炉壁上去烤脚。
“看你冻得,天都黑了也不知道早点回来。”母亲一边责怪着我,一边用她一双因常年劳作而皴裂粗糙的大手抓起我的手给我暖着。
我听着母亲的数落,一言不发,等待着全身的复苏。
“家里玩陀螺还玩不开啊?非要跑到藕塘里?”
“藕塘里好玩,那个陀螺在冰上转得可快了。”
“转得快能当饭吃?”
我无言以对。
待我全身暖和了,母亲把饭菜端到了案板上,一家人又要围着案板吃晚饭了。快过年了,母亲已经炸好了素丸子,也煮好了肉,今天晚饭吃的就是烩菜,就是用煮好的煮肉带着汤一起烩丸子和大白菜。一家人围着案板,吃一个刚蒸好的手工馒头,围着一盆香喷喷的烩菜,再喝一碗玉米面糊糊,那是记忆中的冬天里最让人垂涎的饭菜。
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的地下二层是一个叫做“和平菓局”的沉浸式体验空间,这里复原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老北京城的模样,已经成为王府井最热门的打卡圣地。上周末带孩子去了一次,浓浓的年代感扑面而来。国营照相馆、修理铺、黑白电视机、可以打魂斗罗的插卡游戏机、猪肉铺、缝纫机、盖着棉被卖冰棍的箱子、五分钱一袋的无花果零食、二八大扛自行车、冬储大白菜、绿皮火车……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年代的烙印,仿佛又带我回到了童年时代。在这里我也看到了蜂窝煤炉子,便回想起小时候的冬日里曾经和父亲一起砸过蜂窝煤,也想起了母亲一脚跨上灶台踩下蜂窝煤的情景。烧蜂窝煤的炉灶现在已不多见,但儿时冬日的记忆却一直铭记在我的心中。
有时候我真的好想坐上一列可以穿越时空的绿皮火车,带我回到那逝去的岁月,让我再好好尝一尝母亲烤得金黄焦脆的馒头片,让我再好好感受一下冬日里那温暖的炉火……
(作于二零二零年十二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