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哨

文/周如意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今天早上天气阴沉，到了中午天气放晴，随后就刮起了大风。今天北京的风可真大啊，天气预报上说是达到了7级大风，我看这次预报还是挺准的。

中午和儿子一起从九龙山的合生汇玩了电玩游戏之后回到家里，在家午休了一会。下午快五点多的时候，准备一起下楼户外活动。看到外面的大风，我头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新奇的玩法，我对儿子说：

“周星，你看今天外面多大的风，咱们下楼去那个小广场那里玩滑板车，让大风吹着你跑，你觉得好不好玩？”

周星一脸的兴奋：“什么？大风吹着我走，太好了，赶紧下去吧。”

我们就拿着滑板车和篮球下楼去玩了。到了楼下，才体会到了今天大风的威力，楼前小公园里的柳树被大风刮得四处飘摇。走到了小花园的小路上，看到了路中间有根被大风吹断的柳树枝。我怕这树枝绊着孩子，就弯腰捡起准备扔到路边，看着这根柳树枝，头脑里忽然闪现出了一个有趣的主意。

我折下一段柳条，大约有手指头那么长，用手轻轻拧一下柳条的外皮，抽出里面的枝条，做成了一个柳哨，把这个柳哨放在嘴里轻轻一吹，就发出了一种清脆明亮又非常独特的声音。

“什么声音？”周星回过头来问我。

“你猜？”

“不知道。爸爸你吹的什么啊？是怎么弄响的？”

我把柳哨拿给他看，他很吃惊。

“这个小树皮还能吹响？”

“是啊，神奇吧？”

“好神奇，你怎么做的？”

“咱们还是先打篮球吧，等会回家了我给你带几个柳树枝回去，好好洗一洗，洗干净了再好好教你做。”

“那好吧。”

周星滑着滑板车在前面走，我看着手里这个小小的柳哨，仿佛又听到了儿时那充满了无限乡愁的声音思，思绪也一下回到了三十年前。

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到春天来临，柳树发芽的时节，都会去玩这个柳哨。记得每年春天，经常看到村里三五成群的孩子们爬到柳树上去折柳枝，随处可以听到孩子们吹出的或者尖锐或者低沉的柳哨声，那声响似乎在向人们诉说“春天来了”。

在我的老家，小孩子把折柳条做柳哨叫做“拧响响”。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拿柳条做成柳哨刚开始是要先把外皮拧松了，然后才能把里面的枝条给抽出来，拧非常关键，拧好了以后做成柳哨，是用来吹响了玩的，所以才叫做“拧响响”。每到春天来临的时候，柳树发芽，柳条返青，正式玩柳哨的季节。这个时候，村里的小伙伴就再也坐不住了，纷纷带着小刀，跑到野外，爬上一颗大柳树，看着哪段柳枝比较适合做柳哨，就给折下来了。

特别细嫩的垂柳条是不适合做柳哨的，只能用来盘成一个帽子戴在头上，女孩的话还可以在柳条的帽子上别上几朵小野花。做柳哨则是需要筷子那么粗长得比较直溜粗细匀称的柳条。从树上折下来以后，再折成小段，一头先把外皮剥开，露出里面白色的枝条，然后轻轻的拧动外皮。由于柳条内部枝条和外皮之前特别光滑，很轻松就可以外皮和里面白色的硬硬的枝条拧得完全剥离。然后用牙咬着枝条，轻轻地就可以把枝条给抽掉，就剩下了一个柳枝皮的圆筒。把这个圆筒两头用小刀割齐，再用小刀轻轻把圆筒端头一小段外面的蜡质层给刮掉，没有小刀也可以用指甲刮或者用牙齿咬，就露出里面浅绿色的内皮，把内皮稍微用手压一下，然后再放到嘴里用牙齿轻轻咬一咬，一个柳哨就做好了。

把柳哨含在嘴里，一股柳条的清新又带着涩涩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口腔，虽然含在嘴里有些苦涩，但孩子们却乐此不疲，这不就是春天的味道吗？吹得时候，用气要均匀，太小或者太大都吹不响，只有恰到好处的吹气才能让浅绿色的内皮像簧片一样发生震动，才能发出清脆的声响。柳条圆筒越短声音越尖锐，越长吹出来的声音越低沉。如果选的枝条考究，手法精良，做出来的柳哨吹起来声音还是非常响亮的。

我小时候经常在我奶奶家里玩。我奶奶家后面是个小树林，我们习惯把那个地方叫做“家后”。奶奶家后的小树林里郁郁葱葱长满了各种杂树，有泡桐、槐树、榆树、桑葚、褚桃和楝树，也有几棵大柳树。每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那里成为了我们的天堂。

泡桐开花以后可以把花从花蒂上拔掉喝里面的花蜜，剩下的花蒂可以用线穿起来，穿得像蛇一样抖动着去吓唬别人。槐树就等着开花了爬上树去摘槐花，槐花可以直接生吃，嚼在嘴里甜丝丝的，摘多了可以拿回家让妈妈摊槐花鸡蛋饼吃。榆树到了春天就等着吃榆钱了，榆钱也可以直接嚼着吃，我是不太爱吃，一般是撸下来让妈妈做成菜窝头，沾着蒜汁吃。桑葚是和褚桃是我的最爱，其实我奶奶家后面的桑葚并不好吃，大多数都是绿色的，只有个别是红色的，很少见到紫黑色的，并且个头也不大，吃起来又酸又涩还不甜，也没有多少水分。相比起来，褚桃树上的果实要比桑葚甜多了。褚桃果实个头大，结的也比较多，摘下来直接啃外面一层红色的果肉，吃起来还是挺甜的。只是褚桃果肉里面有芝麻大小的小籽，嚼起来咯吱咯吱的响，总是被大人们说“那有什么好吃的，嚼起来就像吃一个虱子一样”。褚桃好吃但并不好摘，褚桃树长得比较高大，很不好爬，若用竹竿打树枝，掉在地上就摔烂了不能吃了。尽管如此，但那已经是我儿时最好吃的水果了。楝树长满了一个个绿色的豆子，我们小时候叫这种树为“楝楝豆子树”，这个楝豆中间是一个大核，非常硬，是不能吃的，嚼起来非常苦，据说还有毒。这个楝豆子对儿时的我们来说主要有两个作用，一是收集起来当子弹打弹弓用，可以打得很远，另一个作用就是用来逗小孩吃的，每次看到三四岁的小孩被我们骗得吃了楝豆子之后苦的直往外吐，总能引来我们的疯狂大笑。除此之外，奶奶家后面还有几棵大柳树，每年春天，柳絮飞起的时候总是落得奶奶家平房顶上一片一片像雪一样。这个时节，奶奶总爱做一种干黄豆酱，团成一个一个的拳头大小的球形，放在平房上晾晒，总是会飘上柳絮。我对于黄豆酱并没有兴趣，也很讨厌柳絮，对我来说，最好玩的还是爬到柳树上折下柳枝做柳哨了。

记得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爸白天去砖窑厂上班，我妈也出去拉砖去了，我在我奶奶家里做作业。我的堂弟如申一直喊我一起去家后的柳树上“拧响响”。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我跟如申说等我作业做好了再一起去，他自己就先到平房上去玩了。我奶奶家正屋三间是带屋脊的瓦房，东屋的厨房是平房，平房顶上可以晒粮食，平房东面就是家后的小树林了。

如申还没有上学，他一心想赶紧一起去玩，一直在着急得等着我做完作业。等我做好了，准备走的时候，如申把我叫到了平房顶上。

“哥，我跟你说个近的地方，咱们可以从平房顶上抓着这根绳子直接到家后。”

如申一边和我说，一边向我展示走近道的方法。我看到他把一根草绳的一头系在了砖砌的低矮的女儿墙上，另一头垂到了家后的地上。

“把绳子的那一头系在腰上，抓着绳子就可以从平房顶上下去。”

“好啊，这样省得绕那么远了，我先下去吧。”我说道。

“我先我先。”如申抢着要先下去，我就让他先下了。

他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腰上，翻过女儿墙，抓着绳子准备下的时候，忽然又说道：“哥，我还有点不敢下呢。”

“胆小鬼，你上来，还是我先下吧。”我说道。

我把绳子从他身上解开，系在自己腰上，翻过了女儿墙。我抓着绳子，脚蹬着墙，身体后仰，准备用手一边松绳子一边用脚蹬着墙走下去。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我刚往下走了两步，“砰”的一声，绳子断了，我从平房顶上重重地摔倒了地上。当时地上全是碎砖头瓦砾，我后背直接狠狠地摔在了一片砖头上，摔得我全身疼的愣是喊不出声音来，只觉得两眼发黑，哭也哭不出来，只能在地上吭哧吭哧的挣扎。

过了一会，我睁开眼，仰望着天空，只看到如申一个人还趴在女儿墙上，一动不动得看着我。也许他当时被吓傻了，毕竟才5岁左右，只是那么看着我。我勉强说出了一句话，让他从楼梯下去走大路绕过来，他才恍然大悟一般飞快的跑过来了。

我依然在地上躺着，没有力气爬起来。抬头看着天，很刺眼，刺得我只好把眼睛闭上。过了好一会，我被人扶了起来，是我们村的张学孔。他家住在我奶奶家后小树林的东面，也许是我刚才从平房上摔下来刚好被他看见了吧。他把我扶起来以后，如申也跑过来了，他问我们怎么摔的，我只是手扶着后背，慢慢的走着，也不敢跟他说是从平房上摔下来的，因为我怕他去告诉我奶奶或者我妈。他看了地上的绳子，也许猜到了，但我没有说什么，他也就没有再追问，看我慢慢地走了，他也就回去了。

摔了之后，我只觉得后背很疼，走路都有点困难。那一刻，我和如申说了一句话。

“如申，今天这事你可千万别跟咱奶奶和我妈说，知道吗？”

“嗯，知道了。”

这个时候，我说什么，如申都答应。他那懵懂的年龄似乎也意识到了，是他出的这个顺着绳子下去的主意，是他找的一根不结实的草绳，让我摔下去了，罪魁祸首似乎应该是他。如果这个事情被家里的大人知道了，肯定会把我们两个给狠吵一顿，肯定会说我们两个不听话闯了大祸，所以我决定隐瞒不说。那天，我们还是做了几个柳哨，只不过，我后来发现我摔下去之后，连吹柳哨的力气都没有了，每次一吹气就疼，到后来根本就吹不响了。

做好柳哨回家之后，我和如申谁也没有再提从平房上摔下去这个事。我奶奶和我小叔都没有觉察到，我决定就这么一直隐瞒下去。下午的时候，我还在我奶奶家，听到了敲门声，奶奶家的大门平时是挂着锁的，我听说话的声音知道来的人就是奶奶家东面的邻居张学孔，我心里一阵紧张。他怎么来我奶奶家了？不会是怕我隐瞒从房顶摔下来这事不跟家里大人说，特意过来跟我奶奶说这事吧？他怎么能猜得这么准？怎么这么讨厌呢？

我奶奶让我过去开门，我心里怦怦直跳，非常不情愿的过去只是把挂锁拿掉，也不给他开门就跑回来了。我心里一直在盘算如果他告了状，我奶奶要打我我该怎么应对。所幸的是，他来我奶奶家只是来借个下地干活的工具，应该是锄头吧，然后并没有说别的什么，就走了。我这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逃过了一劫啊。

晚上我回到自己家里，我妈回来了，我并没有跟我妈说这个事，我怕她责怪我不听话。我就忍着痛，想把这个事情继续隐瞒下去。不过，我身上确实挺疼的，当我走路或者弯腰拿东西的时候后背就很疼，以至于我从地上拿起个东西都得侧着身子弯腰，动作很不自然。我妈看出了有点不正常，问我怎么了，我只是说没什么，我妈也没有再问什么。我当时一直很矛盾要不要告诉我妈，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心里还在一直盘算着要不要坦白。我看着躺在我身边的妈妈，也许是她拉砖干活累了一整天了，很安静地闭着眼睛睡觉，我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不说了。就这样，这成了我儿时的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我一隐瞒就是33年，直到今天写下此文时，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如果我以后不把这篇文章读给我妈，也许她就永远不会知道，她心爱的儿子曾经在6岁那年的一个春天，为了抄近道去折柳枝做柳哨，从奶奶家的平房顶上狠狠地摔了下来。童年的自己就是那么单纯那么傻，自己摔成那样不敢跟家里人说去医院，反而害怕大人责备自己不听话，就硬撑着疼痛把这么个事给隐瞒起来，一隐瞒就是这么多年。当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又犹豫了要不要在每周末晚上例行的视频通话中跟我妈说起这件事。现在看来，其实本就是童年时期的一件小事，但如果跟我妈说了之后，如果得知因为自己当年没有觉察出来自己儿子身体的异样，没有及时送医院检查，自己的儿子隐忍着疼痛一个多月，她会不会因此而深深地自责呢？想到这里，我觉得还是不说了，我就继续把这个秘密一直再隐瞒下去吧。

和周星玩了一会篮球，准备回家了。临走的时候，我从刚才那根被风吹断的柳枝上又折了几根柳条回去做柳梢。回到家，把柳条洗干净，开始手把手的教他怎么做。从拧松柳条外皮，到用牙齿咬着抽出里面的枝条，再到刮掉外皮的蜡质层，一步一步跟我学得有板有眼。

“爸爸，抽中间这个枝条一定要用嘴巴咬着往外抽吗？”

“对，一定要用嘴巴咬着抽掉，抽完刮好外皮之后也一定要用牙齿轻轻咬扁了再吹。”

“为什么啊？”

“因为……呃……因为不沾上口水的柳哨吹出来是没有灵魂的。”

“哦，好吧。爸爸，爷爷是不是也会做这个柳哨？”

“你爷爷肯定也会。”

“那这还是祖传的呢？我以后要把这个一直传下去。”

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着，我们全家人都被他给逗笑了。

“你可真逗。好吧，那你就把咱家这做柳哨这祖传的手艺给传下去吧。”

柳哨做好了，他高兴的拿到嘴里去吹，刚开始还吹不好，试了几下之后很快就能控制好气流。他玩得很开心，还一下拿起三个放到嘴里同时吹响，还用手掌在前面打开再合拢，那声音就随着手形的变化发生了婉转起伏。尽管这柳哨声并不是那么动听甚至有些聒噪，吹得时候嘴巴含着柳树皮也是苦涩的，吹时间长了还可能腮帮子疼，但那小小的柳哨还是寄托了我童年时代的美好回忆，寄托了我对家乡亲人的深情眷恋，让我永远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