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考

文/周如意

2019年6月25日，星期二。

北京的夏天热得真快，还没有入伏，今天就已经达到了36度的高温。手机上也已经接到了高温蓝色预警的信息。

中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新修的柏油路似乎也快被这毒辣的阳光给烤融化了。从公司的办公楼里一出来，只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刚走出公司没多久，手机就响了。

“小周，你是不是已经走了啊？”

打来电话的是扈总，他是我们公司的副总。扈总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肯定是有事找我。我有时特别不理解，不请假的时候天天在公司没事，只要一请假肯定就有事找我。

“扈总，我今天下午请假了，我要送孩子去乐考。您稍等一下啊，我靠边停一下车。”

车到了路边的一颗大树下，这儿还不算太热。我手控刹车，车速降了下来，右脚轻轻点地，这辆崭新的美团专用摩拜自行车停了下来，我坐在车座上继续打电话。

“有什么事啊？扈总。”

“哦，有一套图纸要盖公司的设计图章，需要你审一下图纸。”

“呃，不过我今天下午肯定是回不去公司了。着急吗？”

“不着急，明天你来公司吗?”

“明天来，你先把电子版发我微信上，我抽空先看一下。”

“行嘞，那就明天再说吧。”

“好的，扈总，您看，事都赶到一块了，我今天请了假送孩子乐考呢。”

“没事没事，不着急。你先忙孩子的事吧。”

“好的，扈总。”

挂了电话，我右脚蹬地，左脚发力，开着我的摩拜继续往地铁站驶去。

我今天请了半天假就是为了周星乐考这事。乐考者，快乐考试是也。这是东城区教委对于低段学生学业考核的一个教改创举，采用类似于游戏闯关的模式去考试，内容涉及到语文、数学、英语、音乐、美术和体育，通过游戏的形式展示教学成果。学生每闯过一关获得一个贴纸，全部结束根据贴纸数量划分为一、二、三等奖，可以获得小礼品。本次他们乐考的主题是“国家宝藏·寻宝琉璃厂”，带有浓厚北京文化主题的考试活动。由于举办一次乐考，需要布置很大的场景，组织很多老师参与其中。为了充分利用资源，每次乐考都是选择在一个学区内的某一所学校布置场景，本学区内的其他学校的学生都去这所学校进行考试。这次乐考，场景选在了崇文小学的室内体育馆，我今天的任务就是回家把周星接上，再送到崇文小学去。

到了家里，周星正在看电视。他是上午上了半天课，中午12点半被接回到了家里。昨天他还说中午回来以后自己复习复习，这怎么还看上《巨神战击队》了?

“周星，你下午就要考试了，你不看一会书吗？昨天你不是说回来复习一下吗？”

“嘿嘿……爸爸，不用复习。”

“你确定不用把你的语文书里面要背诵的背一遍吗?你们可是有朗读背诵的环节。”

“不用，爸爸，我都会背了。”

“那好吧。你自己就看着发挥吧。”

在家休息了一会，已经一点半了。我带着他下楼准备出发了。考虑到学校门口不好停车，我也放弃了开车的想法，就直接溜达到地铁站坐一站地铁过去。今天刚好也是北京中考的时间，路过文汇中学门口的时候，学校大门外面交警正在执勤疏导交通，学校门口两侧的椅子上、马路牙子上坐满了送考的家长。看着大热天这些陪考的家长，心中也是深有感触。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为了孩子，想必这些家长们平时也都是付出了很多，现在到了最后的中考，不就是想着自己的孩子能上一个好点的高中，以后能考上一个好大学么？以前总是听一些人说北京高考容易，很容易考上好的大学，可这完全就是一个偏见。我感觉在北京上学考上个本科不算难事，但要考上个985其实还是挺难得，考上清北那就更难了。那些说北京高考容易的人，他们或许并没有看到现在北京的孩子有多么的努力，他们也没有看到他们的家长在孩子教育方面付出了多大的艰辛。

我们两个一路上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他时而在我身后，时而跑到我前面，到了路口我又牵起他的手。

“周星，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今天去参加乐考，你跟我说乐考是什么意思？”

“就是快乐考试啊。”

“那你跟我说，你今天去考试，你快乐吗？”

“我不快乐。”

“啊？不快乐啊？你们现在的考试就像闯关一样，闯一关得一个小贴纸，集满了贴纸还有小礼品，难道不快乐吗？”

“不快乐。”

“这还不快乐？那你说什么样的考试快乐？”

“我觉得不考试最快乐。哈哈哈……要想让我们快乐，你就别考试就得了。”

他一句话说得我直接无语了。

“不考试最快乐”，这句话听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毛病。学生时代，谁想考试呢？谁不害怕考试呢？想起当年上中学的时候，每个学期都有两次大的考试，一个是期中考试，一个是期末考试。每次考试之后，老师总是习惯于来一个大排名。班里面所有同学的考试成绩统计出来，从高到低排列，然后还会用毛笔满满当当地写在三四张大红纸上，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开家长会的时候就那么一直贴着让家长看。我觉得学生时代害怕考试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张贴考试成绩大排名。无形中这个成绩榜给学生带来多少压力啊。现在的教育者或许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目前所有小学的低段都取消了纸面考试，弱化考试成绩，不让用考试成绩进行排名，只是简单地划分一个等级来考核学生的学习成果。我想乐考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创新而生的吧。我倒觉得这种形式很不错，值得推广。只是没有想到对于周星这样的学生来说，这竟然还不够，他竟然还奢望不考试？

“不考试最快乐？上学你还想不考试？想得还挺美啊？不过，你也不用紧张，你们这些考试就跟玩似的，就当去做游戏去了啊。”

“我知道，爸爸，我就是那么一说。”

一边聊着天，一会到了地铁站，做了一站地铁，出来走了几分钟就到了崇文小学。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家长，孩子们已经开始三五成群地有说有笑打打闹闹了。也许是之前一直在自己学校里面上课，这次来到别的学校，一切都感到那么新鲜。班主任来了，孩子们开始排队，然后老师组织他们一起背诵课文，背诵唐诗，等待着进入学校。时间到了，孩子们手里一人拿着一张乐考卡，进入学校，只剩下了家长在校门口等待。

我今天其实就是送考来了。我小学的时候也会经常到别的学校去参加考试，那个时候父亲也会送我考试。我就读的小学叫做西保湾小学，当时还属于郊区农村的小学，学校不大，也没有太大的名气。我的成绩算是比较好吧，经常会去外校参加一些竞赛，父亲每次都会去送我。

我家东边是一片藕塘，中间只有一条土路连接着我们村和市区。每次出去考试，父亲总是会骑着他的二八永久自行车，让我跨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去，沿着这条藕塘中间的小路送我去考试。我家离市里面的学校距离较远，父亲怕我迟到了，每次总是起得很早，早早地吃了饭出门。父亲骑着车，我斜挎着绿色的帆布书包，默默地坐在后座上。

“如意，你考试的时候，别紧张，也别着急，知道么？”

“知道了，爸。”

“慢慢做，做完再好好检查检查。”

“嗯，知道了。”

我的话很少，父亲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他不问的时候我基本上就保持沉默。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

“我给你点钱吧，你考完了，看看学校里面有没有小卖部，有什么想吃的自己过去买点吧。”

我“嗯”了一声，没有在说什么。

父亲仍然骑着自行车，右手扶着车把，左手伸到他上衣的口袋里。摸索着，从兜里翻出了一张纸币出来，掏出来看了一眼，然后就把手伸到身后。

“给，拿着吧。”

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一张折叠着有点破旧的纸币，慢慢地抻开，把边角折叠起来的地方小心地展开。这是一张印着女拖拉机手的红色的一元纸币，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张大票了。平时，我上学的时候，父亲从没有一下给过我这么多的零花钱，最多也就是一张蓝色的有着纺织工人的五角纸币，还是要我花好几天的。大多数的情况下我手里面的零花钱也就是灰褐色的一角或者绿色的两角。今天，父亲竟然一下给了我一块钱。

我小心地把这张纸币拿在手里，反复地看着。父亲虽然面朝前方骑着自行车，但他仿佛长了后眼似得，我在后座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知道。

“把钱装书包里吧，别玩了，一会玩不好风再给你刮掉了。”

“嗯。”

我于是把钱小心地装进书包，期待着等会考完试了，学校的小卖部里会有什么好吃的零食。印象中那次去的是市里面的凯旋路一小，考得是什么内容已经不记得了。父亲把我送到学校门口，见了我们学校领队的老师后，我就跟着老师进到校园里面，父亲就在学校大门外面等着我考完试再接我回去。

时间还早，我们还没有进考场，就在校园里等着。我往大门外望去，透过学校的铁栏杆大门，看到父亲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大门两边走，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停下来，把自行车支好。他四下摸着衣服的口袋，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最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里。又四下摸着衣服口袋，我已经猜出了他又掏出一盒火柴出来。他拿起火柴在火柴盒上反复划了几下，着了之后，两手迅速地把火柴捧在手心，挡着风，嘴巴叼着的烟就凑了上去。点着了烟之后猛吸了几口，右手把那火柴反复甩了几下，看了一眼确定火灭了之后，扔掉了。

每次去外校考试，父亲基本上都会骑车送我，每次或多或少都会给我一些零花钱，这无形中算是对我参加竞赛的一种奖励吧，于是我倒很期待能经常去外校参加这种竞赛。

考试完了，我从考场出来，开始寻找学校的小卖部。还真看到了，于是高兴地跑过去看。市里的小学跟我们郊区农村的就是不一样，卖的东西都比我们学校种类多，无花果、酸梅精、果丹皮、大大泡泡糖这些常见的就不稀罕了，还有好多我从来没有吃过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我看了又看，花七毛钱买了一个巧克力的面包，高兴地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往大门口跑去找父亲。

“买了一个面包啊？多少钱一个？”

父亲看到我考完了出来，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推着自行车，走过来问我。

“七毛钱。”

“买什么不比买它强？又贵又蓬松，手一捏都没有了。”

父亲似乎觉得刚给了我一块钱，我就花出去了七毛，还买了一个在他看来非常不划算的面包，语气中多少带着一丝的责备。我觉得幸好他今天是送我出来参加竞赛来了，要是在平时，他未必会让我买。

“我还没有吃过呢，可好吃了，不信你尝尝。”我拿起面包给父亲，他却摆了摆手。

“我最不爱吃面包了，你吃吧。考试怎么样啊？”

“还行吧。别管了，走吧。”

父亲推起自行车，跨了上去，脚点着地，等待着我坐好。我挎上帆布书包，手里拿着没吃完的巧克力面包，爬上了后座。

“坐好了吗？”

“坐好了。”

“走，回家喽。”

父亲右脚一蹬地，左脚迅速地踩着脚蹬子，颤颤巍巍地，那二八永久自行车启动了。尽管父亲身材并非高大，但在我的记忆中，当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时，面前父亲的脊背是那么伟岸，如同一座大山。父亲骑着自行车送我考试的那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时间很快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周星他们的乐考结束了，我看到了孩子们已经排着队从校门口出来了，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小礼物。我随着其他家长一起，走上前去。

“爸爸，爸爸，你看，这是我得到的礼品。”

我还没有看到周星，他已经在队伍中看到了我，手里挥舞着一个蓝色的东西向我招手。我闻声走上前去。

“哦，又得到了一个笔袋啊。不错，挺好的。”

“这是哆啦A梦的笔袋，好看吧？”

“嗯，好看。你今天乐考怎么样？”

“还行吧。别管了，走吧。”

“什么叫别管了，来来来，咱们一边走你一边跟我说说。你这是得了几等奖？”

“二等奖。二等奖的礼品是个笔袋。”

“你怎么没有得一等奖啊？”

“我数学错了一道题。”

“数学竟然还错题了？你不是说最难得是语文，最简单的是数学吗？”

“我口算错了一道。”

“总共多少道口算题啊？还能做错一道？”

“大概二三十道吧，我也没有数。”

“肯定又是不细心。其他有错的吗？语文和英语？”

“其他都没有错。”

“你说你要是细心一点，那一道口算不错，不就一等奖了吗？你们班几个一等奖？”

“可能就两三个吧，大部分都是二等奖。”

“好吧。以后做题一定要细心一点，知道吗？”

“知道了，走吧，爸爸。”

“要不，我开个摩拜，我推着你去地铁站吧。”

“好诶。”

我看到旁边停了一辆摩拜，走了过去。手机打开APP，靠近车锁，手机震动了一下，点击开锁，通过蓝牙功能就直接打开了。我把水杯放进前面的车筐，扶好了自行车。周星走过来，踩着脚蹬子站了上去，坐在了车座上，手扶着车把。我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扶着车座。

“坐好了吗？”

“坐好了。”

“走，回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