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从手机短信里弹出提示,今晚会下雨。于是外婆傍晚便早早把衣服收进里屋,衣架在她手边打架纠缠,我闻到还未被太阳晒不见的洗衣液,淡淡的兰花味道,已经没有刚晾晒时那样香。坐在院子里,长久地注视着远处逐渐逼近的暗,我对外婆说,进屋吧,雨要来了。我们和小板凳一起跨过门槛,留下院中层层叠叠的紫荆花揽风自照,仿佛下一秒就会欢呼着坠落。
把所有灯都打开后,窗外更显昏暗,我支着胳膊看外婆包饺子,随时准备着回应她的呼唤。一年一年总是如此,饺子在她的指间灵活成形,个个肚大腰圆,好看的褶皱让我想起外婆的皱纹,于是我看看饺子,又看看外婆。
“轰隆隆——” 雷声送达闪电,乌鸦也归巢,在雨夜依偎。
“囡囡,帮我端碗水来,饺子皮用手粘不紧”。她笑着摊开手,自家包饺子总是不会吝啬馅料,于是我看见饺子撑破了肚皮,在她掌心无辜又安然地躺着。
“您少包点馅儿,白肚子都撑不住啦!”我跳下沙发,蹦着去厨房,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把水端来,稳稳当当放在她面前。
“谢谢囡囡。自己包饺子当然要多点馅,不能和外面卖的一样小气,馅多才好吃嘛。”破肚宰相们又在她的妙手回春下复活,排排坐在盘子里,像等待冲出草原的小马驹。
“轰隆隆——”又一阵响雷,天空一瞬怔愣,此时抬头,恰好看见浓密乌云中露出一片白,说不清是闪电的光还是一朵不愿哭泣的白云。外婆认真工作的时间里,我都在漫无边际地发呆,思绪随着窗外的狂风聚散离合,似乎要飘到外太空才肯罢休。紫荆花终于被卷落在地,雨迟迟不肯参与这场交响乐,于是落红满地,失望地撇着嘴。
“外婆,你们那时候有饺子吃吗?” 我问她。
她停下来,认真想了想说:“饺子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平常只有面疙瘩汤。”
“我不喜欢面疙瘩汤,没味道,还是饺子好吃。”我伸手去接她的盘子,把饺子们送进了冰箱。回来时见她注视着我,那目光像穿过了雾。五十年间数不清有多少次上弦月,她听过这个问题两次。我知道,她是想到了她的小女儿,我的妈妈。妈妈在家的时候从来不吃面疙瘩汤,她只说不喜欢面食,我却在和外婆的对视中读懂了这句“不喜欢”。外婆一生清贫,走过最远的路是隔壁镇的集市。她把岁月都给了三个儿女,自己一头扎进名为吃苦耐劳的河。可那时贫瘠的土地漠视了人民的温饱,即便是外婆也难为无米之炊。于是承诺、谎言都满载着希望,却一次又一次地化作了泡沫。
“你妈妈也不喜欢面疙瘩,怎么都不肯吃,一直跟我闹,半夜饿了就躲起来哭。我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哄她骗她,最后再骂她,现在想啊,囡囡,你和你妈妈真像。”外婆开始收拾桌子上的面粉,有几个角落里砌着白,像凛冬的雪。“但是我们现在有饺子吃了,而且你也不会骂我嘛。”我到窗边的柜子上找出开水瓶,给她倒热水洗手。
“是嘞——现在生活好多喽,想吃饺子随时都有。超市里的东西那叫一个多呀,我们那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外婆感叹地说着,好像想起陈酿的记忆。
“我去外面看看有车来没”。我走到门外,风依然在空中怒吼,几棵紫荆被糟蹋地不成样子,地上的花瓣皱成一团。可这雨却迟迟不来,似乎放了天空一个鸽子,它藏在暗处,我看不清。
在这有些焦灼地等待中,院外忽然有了光亮,像海平面上传来的号角声,划破了黑暗。噔噔噔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又像暴风雨过后的波浪,温柔地把我带回陆地。我看着妈妈向我走来,突然想起之前看到过的一张她的照片,被外婆保存的很好,只因岁月,边角有些泛黄:她也是这样走着,短头发长靴子,抿着嘴弯着眉。背后是工厂的铁门,她那时厌恶和想要逃离的地方。
年轻人看韶光总嫌慢,老人忆岁月总言快,妈妈珍视的过往总让她返老还童。故事陈旧,讲故事的人却总是热泪盈眶。小时候她给我读《包身工》,总是会在最后一段放慢声音:“黑夜,静寂得像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来,是无法抗拒的。索洛警告美国人当心枕木下的尸首,我也想警告某一些人,当心呻吟着的那些锭子上的冤魂!”我呆愣的双眼里凝固着害怕,也倒映出她的泪水,像永不干涸的湖。妈妈不愿被本地工厂压榨,想要离开却不被外婆允许。日子暗无天光,她的人生好像已经钉在名为“流水线”的牌坊上,高高地立在时代的浪潮中。机器的轰鸣声连日不绝,女工们像提线木偶,机械地分装、填空、上库,白手套、不防尘的面具,和她们的脸一样染上蜡黄。妈妈说,厂长是个面上爱笑的男人,可他训话时又那样凶恶,像傀儡园里主持表演的巫祝。他把女工的工资和休息时长拿捏在自己手中,轻则扣除半月工资,重则半年没有休息日。因为是小城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很多人把女儿送来这里做工。教育只属于家里的男孩,做工、嫁人、生子,短短六个字就是她们的一生。刚到工厂时,妈妈像看见面疙瘩汤一样不断哭闹,外婆也像儿时那样哄骗打骂,这是属于她们的阴晴圆缺。别的女工眼中都只剩下漠然,妈妈是寂寂黑夜里唯一的长明灯,可她蜡炬成灰,却只能照亮自己的心。我的妈妈,在经历了一年徒劳的抗争后终于明白,她不是依偎于巢的燕,而是注定要搏击长空的鹰。燕有巢即安然,而鹰只向往外面的天空。于是她下定决心,买了人生的第一张火车票,在三十年前顶着飘摇的风雨,逃离了这座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车上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我高兴。我觉得他们都是我的同伴,虽然我不敢跟他们说话……”当我也将踏上火车,来首都追寻我的大学梦时,她又与我讲起自己从前的故事。我的心像浸了初夏的梅子蜜,酝酿着一场将歇的暴雨,只剩下温柔的余风。雨燕雨燕,名字里的“燕”给了她一双翅膀,她熬出了鹰的新生。
初到上海的日子是黄连般的苦。举目无亲,都市独有的异质性使她花了很久才适应。那时的上海还未像今天一样鳞次栉比,但比高楼更高百尺的,是名为语言的隔阂。吴语呢喃,普通话来自天南海北,她一样也不会。她说,刚来上海也不知去向何处,在街边做起老本行女工,遇到了小敏——这个如长姐一般言传身教的人,给了她在异乡能感受到的最大的温暖。小敏阿姨曾说起寒风中踩着缝纫机的妈妈,身边都落着雪,她恍若不觉,坐在那里像一幅写实画。她们在筹备办厂时睡过大街,沾过老布料店旁溅起的泥水,也吃过口袋里早已冷掉的小笼包。几经辗转,服装厂终于在沪扎根。那些奔走的日子,都成了她们回忆里金光闪闪的勋章。工厂里请的女工和妈妈年龄相仿,得到的待遇很好,逢年过节,妈妈总是会给她们额外准备很多蝴蝶酥。不再有克扣的工资和假期,只有一些命运与共的女子重新立在时代洪流中,扛起属于自己的未来。她们大大方方,无话不谈,讲到自己的事业和家庭时,脸上洋溢着自给自足的幸福。后来有阿姨自己开了服装店或者做了高级设计,一直和妈妈保持着联系,总是给她寄来礼物。每次妈妈都把酥糖和饼干留给我,自己留下那些上好的布料,仍然坚持着亲自做服装。如今,每当我对衣服的选择犹豫不定时,咨询妈妈的意见总是不会出错。我知道,她就像园丁对绽放的蔷薇总会心怀善意那样,给我搭配衣服时乐见其成。三十年前的绿皮火车呜咽着,满载的是离乡人的欢欣和她的未来,而未来是向前的、充满着希望的。无论是临阵脱逃还是破釜沉舟,从来都不只是文学作品里略显冰冷的语句,而是无数和我妈妈一样的人,做出的不同选择和走过的不同道路。
妈妈仍然留有遗憾的是,家乡的女工们大多早早地嫁人,在小城的浸润中变得市侩而尖利,短暂的共事岁月无法改变她们之间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代沟。
“如果当时我们一起反抗,是不是大家都会变得更好?”已过不惑,妈妈仍然有着这样的心结。我总是扳着她的肩膀,看着她温柔的眼睛告诉她:“我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后悔,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后悔。你知道寄居蟹吗?就是你小时候给我买过绘画图册的那个小螃蟹。它们会在沙滩上到处找贝壳住,有的寄居蟹很丑,因为壳就那么几种,别的蟹抢走了,它只能捡剩下的。在壳子里待久了,就算有不舒服也只会强迫自己适应。只有你——如果你也是一只寄居蟹,你就是看到了大海的美丽,忍痛舍弃了安乐窝一样的壳。一个人去上海,这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做到了。你也认识了小敏阿姨这么好的人,她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她,我也可以想象到这么多年你们一起打拼的样子。爸爸和我还没有来到你身边的时候,她就是你最亲密的家人。如果我能够看见三十年前的你,我一定会告诉你,跑吧,越远越好,有翅膀的话,无论怎样都要去看看天空。”我半开玩笑地宽慰她,心里却明白这是真的。对于一只仅仅见过沙滩的寄居蟹而言,如果它说“我要去看看大海”,那么风浪便不会是阻拦它的理由。
“小敏阿姨给你吃了多少糖?嘴这么甜。”她被我逗笑了,拿出手机想要给自己的师傅打电话。
“她说这次又给我买了糖!你先别打,她现在应该在飞机上呢。”我吐着舌头看着她。
“你跟你小敏阿姨已经比我还要亲了!”好像是不满我知道小敏阿姨的近况,她又补充了一句,“今天不许吃糖!”
“寄居蟹真小气!”
“我是寄居蟹,你就是小寄居蟹,你更小气!”
……
后来的日子,小城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于是抛弃了已经江河日下的工厂,再也没有令人厌恶的空气和像笑面虎一样的人。外婆一直住在现在这座老宅里,邻居换了一波又一波,她总是对他们提到自己的小女儿,比起两个儿子,囡囡更让她骄傲。外婆脸上的细纹里,一定有一道是属于母亲多年后第一次回家的印记。少小离家老大回,外婆两鬓已经有些斑白,见到母亲的第一眼,手边的红豆撒了满地。她急匆匆地跑到母亲面前,仿佛她才是那个远走他乡的孩子,惶惶无措,只记得拉过囡囡的手,问母亲过得好不好。那时的紫荆花和现在一样香,枝繁叶茂。春去秋来,她曾经踏着夏雨离开,又追着冬月归来,久旱的大地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亲情的甘霖。她们曾经的对立好像莫比乌斯环,也在岁月的磋磨和对彼此的思念中悄然冰释,妈妈坐到陈旧的餐桌上时,甚至吃了一口疙瘩汤。我想,精致的菜馆和餐厅固然色香味俱全,可她坐在城市崭新的餐桌面前久了,一定也会想念小板凳上的一碗疙瘩汤——这是外婆独有的爱的味道。爱能抚平风雨,也能勾起牵挂。
“你有很想家很想家的时候吗?”记得我曾问过她。
“有。有一次我到老街去买布料,被一辆车撞到了,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车来的一瞬间和我跌坐在地上的时候,就特别想家。”她轻描淡写,我却惊心动魄。
“你想的哪是家,估计只是外婆。”我靠她近了些,牵起她的手。
“你外婆对我来说就是家啦……当时也是真的任性,说走就走了,十年不跟家里联系,就留了封信。不过有你舅舅们在家,我觉得我走了也没什么问题。”这种时候,思念就攀爬到她的心里,覆盖住最早反抗无果时的记忆,只剩下愧疚。
“妈妈,你真的很勇敢。外婆不会怪你的,你们都很爱对方。”
“我在想,如果是你哪天也这样走了,我可能会疯掉……十年,你外婆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她的眼角悄悄地红了,我急忙打住话题:“我是独生子女!我过得好好的干嘛跑?最讨厌火车了,一个小时不动我都浑身难受。”
“饱汉不知饿汉饥。”
“火车不如高铁好。”
“就知道贫。”
……
我想,我是不具备逃离的条件的。外婆和妈妈都给了我最大限度的关爱,我也如愿以偿地被心仪的大学录取,追梦的路上似乎只有求学辛苦而无命运坎坷。比起鹰,或许我只是离巢的燕,兜兜转转仍然觉得家最温暖。
多年前下在火车站的那场瓢泼大雨,冲走了稚嫩,也带来了风雨过后更多的的决心和勇气。妈妈仿佛永远有着精力和热忱,如书中所说,岁月不败美人。我很爱她,在我心里,她就是一场三四月的春雨,新燕筑巢,嫩柳抽芽,对我的言传身教润物无声。庭院的地上一片狼藉,可春雨却在向我温柔地靠近。
我对着她喊:“妈妈,你错过了今天晚上的雨!”
她疑惑地问:“我来的路上好像没下雨呀?和外婆在家做什么呢?”
我跳下台阶去挽她的手,大声说:“外婆给你做了疙瘩汤!你有口福啦!”
外婆反驳的声音和她不满的声音同时响起,轻轻敲打着我的耳郭。我抬头看天,黑夜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云层被弯月点亮了一角,在星星的陪伴下更显缱绻。我们仅仅路过了这一场雨,而人生多风波,变幻莫测。雨过天晴也好,朗月疏星也好,总会有适合翱翔的天气,和永远可以依靠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