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院学习的那段时日真是梦一般的好时光啊。晚间舍不得睡,我悄悄将房门打开。站到走廊里,趴在栏杆上,四下里环顾。此时此刻,非常想对这幢鲁迅文学院建筑的设计师道一声谢。入夜,昏黄却绝不暗黑的整座建筑内芯,可以看到鲁迅先生金橘色幻影般的身影默默地看着我。天井式的布局,楼上楼下一目了然,可以互相隔空召唤。白天,这里是充满了文艺浪漫主义情怀的巨大能量场,夜晚,是酝酿能量的一排排一层层一间间充电器。可以感觉每个房间几欲往外倾泻的抑制不住的激情,似乎随时都有爆棚的可能。每个房间的门都闭着。各位都在房间里做什么呢?真是很好奇啊。饶是这么好奇,我也没有主动拜访过其他同学。我想象着,同学们跟我一样,在享受着专属自己的空间,在自己的世界里,流连忘返,忘乎所以。对面的电梯这个时候忽然红标直闪,这表示有人正在电梯里,准备出来了……我慌忙闪进屋内。这么晚了的夜归人,不一定会愿意被打扰招呼吧。我在门后暗暗猜测,是谁,去了哪里,跟谁一起,好玩嘛?内心对自己的八卦充满原谅。这都是故事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是自己能量场里的元气小神。
电梯门开了,电梯门关了。电梯上行,电梯下行。我的门正对面的电梯门自开自合,自言自语。有人出来,脚步轻轻而又松弛。一定有愉快的夜晚,收获满满的,乐滋滋的。从轻柔的声音里就可以感受到。
我又打开房门,我并不知道谁隐在了哪一扇门里。我继续趴在栏杆上,这回往下去看。白天热闹的大厅欢声笑语、此刻是空荡荡的寂静的大厅。
夜晚总是很安静。作家们似乎都默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每一扇门都各自沉默着紧闭,仿佛在说:不要打搅我。我很爱看这一扇扇的门。门后的作家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人生履历、思维方式与想要令世界接纳的表达方式。每个人都想一鸣惊天下,又都知道这是不容易的。所以,哪怕只是梦想——在这所鲁迅文学院里做个大梦,也是实现了一部分的“惊”。作家是个奇特的群体,不同于常人,平常人的那个常人。几乎可以说,各个都是“异类”。非常想表达,非常想被发现,被接纳甚至被追捧,也其实非常擅于表达,是一种“表演人群”。可是,真正表现出来的,反而是有点疏离的,孤独的,另类的,不那么和谐的,桀骜不驯的、自视甚高的、颇有反骨似的。他们都是表演者,是另一种演员。作家都想嘲讽世俗,但往往最深入世俗。世俗里所有的一切庸常俗事物俗念想,作家群里一个不会少,甚至更甚。但是——
但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这样!作家,仍旧是非常可爱的一群人。哪怕他们的表演里有他们最不屑的趋炎附势、溜须拍马、不择手段与阿谀奉承。他们仍旧是非常有趣的一群人啊。这个世间,是因为有趣,才值得留恋忘返。有趣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品行,几乎抹杀一些性格、道德、甚至人格上的污点——我说的过了点,但是是真的哦。那些著名的文豪——一方面叫嚣解放奴隶一方面让自己与女奴的私生儿子给婚生儿子赶马车的托尔斯泰,自己花钱如流水花光母亲私蓄在母亲需要资助时推三阻四的巴尔扎克,刻薄的毛姆与女儿交恶,司汤达造假说自己参加了拿破仑战争并立下赫赫战功,狄更斯让妻子净身出户却一直与自己两个小姨子暧昧……额。但这,不妨碍他们是伟大的作家,有趣的人。他们身边围绕许多拥趸,他们令读者觉得人生有趣。作家就是这样一群,有趣大过天的人。
有时我抽离自己,观察我身边的同学——身为作家的他们,哪怕不讨喜的地方,也因为有趣而令我愿意围绕在他们身边。
夜了,天水女作家彤彤最爱这个时候发微信。我俩一起从寝室出来,站在走廊栏杆边,直线距离20米。相视而笑。她,与我一样热爱阅读。在上课的时候听到老师提到什么书,立即记下来,发给我,有时夜里也会发来书名。我们探讨一下这个作家、那类书籍,在这静谧的晚上,我们穿着睡衣——她的是粉红色长毛绒,我是条纹衫,绕着这暖意融融的走廊细细私语。彤彤曾经在绕走廊的活动种灵感涌动写出几千字的文章来,与我这趴栏杆可以完美结合,走走停停,梳理心情。这座大楼外面是凛冽寒冬,而我们却只觉得激情澎湃,浑身冒汗。忽然,经过的一扇门哗啦一声开了,门里的袁瑛和门外的我俩都倒退一步。袁姑娘眼神迷离,头发散乱着挽在脑后,她门后的室内幽暗,小桌前电脑荧屏闪着幽幽蓝光,一定是进入梦幻码字状态。半晌,袁姑娘说,我一直听见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幻听……我和彤彤赶紧各自回巢,凭栏处,挥手道晚安。
圣诞节的夜晚,我夜跑归来,在走廊前做拉伸舒展,几层楼开门关门欢声笑语。五楼上有大声笑,三楼有师生谈。我一边压腿一边思忖着:屋里有梅酒一小瓶,麻辣花生一小包,侦探剧在等待。美好夜晚,适合放纵。群里也很热闹,大家在虚拟空间共享人间好时光。我进屋。夜半时分,觉得门外索索,趁着酒兴,开门趴栏杆——两个胳膊搭上栏杆,四下张望,但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然后又一闪,又闪。一个一身黑色的夜行人,行动敏捷,武侠高手一般腾挪在走廊里,看见我,与我对视一秒种后,轻抬左手,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嘴边,旋即一声不吭,消失于某扇门的背后。梅酒滋味甜美,后劲十足。我觉得头有点晕,胳膊下的不锈钢栏杆有点凉津津的,酒也不知道是上头了还是下撤了。我自己呵呵着也进了门。倒头睡去。次日一早,群里沸腾,说昨夜有圣诞老人发了礼物哦。我也推门去看,门把手上是古色古香香囊一只,里面是我爱之咖啡。群里都在议论谁是这可心的圣诞老人,有人看到他驾的鹿儿车没有?我回想昨夜似梦非梦,拿着杯子泡好咖啡出门上课,看见各扇门后走出的俏佳人,心照不宣,任凭咖啡香漫回廊。多年后,江湖上会仍旧流传鲁三三的圣诞老人的神话,而我,保持缄默。
时间越来越紧迫,一年里最后的这几天,我特别觉得时间的宝贵和无法挽留。我不知道如何珍惜才好,整日在我的407里呆坐不已。在北京这个梦都,在芍药居,我奢侈地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4个月的寻梦时间。这本身就是一场华丽的梦啊!看着窗外蓝得那么高高远远的北方天空,大风呼啸着从我的窗外掠过,我端坐窗前,岿然不动。间或有坚强的肥麻雀在窗外出现,它们似乎记得我之前放置窗外的柿饼,在那里徘徊着,叽叽咕咕询问,柿饼呢,还有吗?我的窗面西,下午时候阳光的温暖与光耀强度到达顶峰。窗外远景是几幢连起来的高低错落的楼房,有烟囱,有大平台。红彤彤如蛋黄派的夕阳就从这烟囱与楼间缝隙中慢慢往西移动,渐渐发灰变暗,沉落天边。我就这样,一直看完这场落幕。 室外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冰火两重天。好似内心的起起落落。
我在北京的这段时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到故宫排长队去看千载难逢北宋王希孟创作的绢本设色画青绿山水《千里江山图》。2017年11月8日特朗普夫妇来访华,整个长安街戒严,习大大和彭妈妈带领他们去看的也是这副《千里江山图》。而中国美术馆里连着展览馆藏精品,平时绝不拿出来的好货——从千年前到千年后,从唐寅文徵明沈周董其昌王时敏明到齐白石林风眠徐悲鸿吴冠中……亮瞎人眼!大家在寒风瑟瑟中排队轮候,队伍拖了好几里地。而我因早早在网上预订了名额而长驱直入。在美术馆里流连忘返,除了那些动人心魂的画卷,我只为我在这里:北京。中国美术馆。
10月18日上午9:00,党的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人民大会堂开幕。主题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举国关注北京。
这个冬天,北京城因为一场大火而展开清退群居外来人口的事件。为了整治雾霾,北京还从严整肃烧煤用煤的行动。这两件大事让这年冬季的北京城变成焦点。因为没有完全做好后续安置措施与防寒预案而发生各种措手不及与怨声载道。而我看到了整个冬天北京的高冷蓝天。
高铁带来振奋。这年的9月21日,京沪高速铁路“复兴号”动车组开行时速350公里运行,跑出了世界高速铁路最高运营时速。11月11日,随着千斤顶将钢梁顶推到位的那一刻,著名的京张高铁官厅水库特大桥主桥主体工程完工。京张高铁是我们铁路人智慧、毅力与自主研发科技的结晶,是我国高铁领跑世界的宣言,也是我们当代铁路人,对前辈詹天佑们的致敬。
双十一,鲁迅文学院的传达室一样堆积小山般多的包裹,一过零点,淘宝再次点燃全民热潮。我买了鲜红色的大衣,点燃我在北京的冬天……
这年的最后一天,我是跟宁夏作协的陈莉莉一起度过的。我俩到学校附近的伊利饭庄要了两个菜,喝了两瓶啤酒。年节的气氛特别浓郁,周围都是推杯换盏的人群,大部分是旁边高校的学生。我俩一边喝酒一边感慨北京气场强大而学习快要结束实在是恋恋不舍。两人酒力都不行,出得门来被凛冽空气一激,赶紧用大围巾裹紧脑袋,好冷啊!这么冷的北京,可是,夜空还是黑蓝黑蓝,高远冷静,一点没有要下雪的征兆。今年的北京居然到现在也不下雪,好想看看雪后的北平——好遗憾啊。
夜晚。我又打开房门,趴在栏杆处,欣赏这回廊里的小世界。莉莉就住我隔壁,想是听到我的动静,她也轻轻开门,与我并肩而立。我们俩环视周围,对面的电梯,左边是茶水间、洗衣房。然后是一间一间独立的书房。上上下下,每个书房里,都有一位激情澎拜的诗人、作家,思想者、质疑者、痴迷者、疯癫者、沉醉者、上瘾者……都是因着一个梦想、一个渴望——对文学的膜拜与深爱,我们聚集在这个强大的磁场中心。学了这么久、看到这么多,感触与思索充盈内心。关注点在哪里,想写下什么,想表达什么,想展现的又是哪一些……每个人心里都了新的坐标,蠢蠢欲动。创作的激情弥漫开来。充电至今,也该储存了不少能量,往后的时日,以此激励自己,认清自己,不能麻木懵懂,而要奋力做事与做人。
凭栏处,相对玉纤纤。人散酒阑珊。凌波去,罗袜步蹁跹。这是宋代词人向滈的诗词。我特别喜欢其中意境。相聚时尽兴,离开也要步履翩跹。几位同学三三两两开门出来趴在栏杆上互相话别。这年的北京,除了欠下我们一场北平的白雪,可以说,有故事、有情怀,有情谊、有伏笔,有激荡、有沉静。完美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