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慧
我6岁就拜了周姨作干娘。当时去她家,她特意做了一桌子菜,还送了我一顶红色的小绒帽,一双碎花布鞋。
为什么要拜她作干娘?我娘说是她那边没有人作伴,权且做个伴吧。我干爹被抓了壮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她的儿子和大女儿都没活多久,后来又生了个女儿也常常住在外婆家。有一天她就跟我娘说:“冬嫂子冬嫂子,把你的飞妹子给我做女儿吧。”她和我娘是手帕交,这样一提,我娘就答应了:“给你做女儿倒是要得,但只能做干女儿。”就这样拜了干娘。
我37年生的,43年正好6岁。3月28日过了生日,3月29日就接我过去的。回来的时候干娘没什么东西再让我带回去,就是一块花布料几斤黄豆,还有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南瓜吊坠,一个绿颜色的玉手镯。玉手镯呢,小时候贪玩,一次打叉叉,用力太猛给碰坏了。可惜那时候还没有照相机,所以也没有拍照留念。
从6岁起,我不是在自己家住就在干娘家住。我到她家里去,那时候没有什么东西吃。她就去地里挖了个大红薯,煨给我吃。如果鸡生了两个蛋,也要煮一个给我。为了有点好菜给我吃,她在池塘里网小龙虾。小龙虾煮熟了,又小心折掉龙虾带刺的头,生怕我喉咙卡到。那时候我想着这个人对我真好,所以我对她像对自己的亲娘一样。
第一次去上学,她拿了五毛钱给我,还送了个大砚池,又用白纸帮我缝个练习本,送我去读书。我娘就只用青布给我做了个书包。那时候总是在她家玩三天,在自己家玩三天。星期六下午不上课,她就带我到处玩。有时是网鱼,有时是择菜。过一阵子又带我去采糖罐子,等一下又喊,妹子你跟我去摘篓仔仔咯,想方设法要留着我在她那里。这会儿,或许谁送了几根干菜,也短的留给自己,长的给我吃。我就喊妈妈你自己吃嘛,她说我不吃,硬是要留给我。真的好。
6岁拜她作干娘,7岁那年生日,又送了一包面条,一身衣服。她家原来住在城前铺的苏家垄上。我每次去,还在山脚下就大喊妈妈妈妈。她听见了,就飞快地走出接我。还抱得动我的时候,经常抱起我说:“看我家的飞妹子重了一点没有,长大一点没有,哎,真的重一点了,长大一点了。”干娘又问我想吃什么菜。我就说都可以。“那干娘煎黄瓜给你吃可以不?”想一下,又拿了些豆酱拌辣椒。她说:“妈妈今天没有钱了,不然怎么也要去买点肉给你吃。”我说:“不吃没有关系,你本来就没什么钱。”
那一年夏天,突然有一队日本兵从这里经过,他们一路杀人放火抢东西,无恶不作。其中有十几个鬼子还在我干娘家斜对面的罗家大屋住了下来。看到一些鬼子兵拿着枪突然不走了,躲在弥落庵的老老少少都非常的恐慌,可我却懵懵懂懂还不晓得害怕。为什么这些日本鬼子要跑到我们这里来?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何伯伯和李家的梅姐姐?我当时问娘,问叔叔和婶婶,他们都没告诉我,只是叫我这几天别乱跑,生怕我被害。
可是有一天,我还是无意的走进了鬼子睡觉的地方,在一个大木箱子里看到一些金黄的小东西,便顺手抓了一把,然后跑去找干娘。干娘当时吓得脸都白了,她猛将我手了的东西夺过去,偷偷的扔到窗外的池塘里。“飞妹子,你不要命了?”干娘紧紧的抱着我,“这些都是能杀死人的子弹呢,日本鬼子现在在到处杀人。”“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杀人?妈妈,你说嘛?”我还是不明白,只是一个劲的问。“因为......”干娘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隔壁家的三奶奶大喊:“他福二嫂,你还不快跑?鬼子朝这边跑过来了,子弹都按上镗了!”话音未落,干娘就赶紧抱着我从后门跑出去,钻进了屋后面的柴山里。当时山上的柴草比较深,树又多又大,藏几个人很容易的。我后来才知道这十几个鬼子当时其实是要赶去湘乡城前湾的牛形山,后来在那里的日本鬼子队伍遭到了中国军队的有力打击,他们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我记得没有多久,我干爹终于回来了,但没多久他又匆匆的走了。当时我干娘对我干爹说:“老倌,我带了个好干女儿。”干爹问:“谁的女儿?”“上屋场冬嫂子的。你长期不在家,妹子又老是在我娘家不回来,我就留她在这里住了十几天。我看挺合我心意,就想收她做女儿。冬嫂子舍不得,就成了干女儿。”“那顶好的,我这次回来。”干爹顺手抱起了我,朝我笑着,用他又粗又乱的黑胡子来扎我,我用两只小手用力推着他的脸,一骨碌溜到地上。“我这次是跟部队回来的,日本鬼子从宁乡那边过来,已经打到了湘乡......”干爹不时的搔着头,给干娘说的话突然压低了好些,“孩他娘,我既然当了兵,就应该为国家效力。这次,我们虽然没能赶跑鬼子,但我们的部队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干娘摸着我的头,又抓住了干爹的大手,她说:“老倌,你既然回来了,可以不去吗?”“不行呀!部队就在七里铺等我呢......”没有多久干娘就抹着眼睛和我送干爹出去,送了好远好远。谁知道干爹这一次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了。
不久,干娘家的三间茅草房子不小心被大火烧没了,还是从我家后山上砍了些树,再加上左邻右舍的帮忙才盖好。这时她米缸没米了,我娘看到了就跟我婶商量:“二嫂,我干亲家母没有饭吃了,在到处借呢。”我婶就说:“你叫她先到我屋里量两升米去吧。”可这回量了米去,干娘又喊我去吃饭,我说不吃,要回去,你自己都没米吃呢。她说妈妈总会想办法搞到饭给你吃的。
正吃着饭,干姐姐从外婆家回来了。舅舅也来了,手里提条大鱼,还有一口袋米。她舅舅走进来,喊姐姐。他说正好送我外甥女回来,提了条鱼和二十斤大米。我干娘特别的高兴,她说你帮了个大忙,不然我又天天去借米了。干娘叫我喊舅舅,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就依着干娘喊了声舅舅。他从口袋里掏出2角钱递给我:“哎呀,舅舅给你个红包。”
后来听见他和我干娘小声在说话,他问干娘,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怎么还收个干女儿?干娘提到我娘的名字,说我家6个孩子都靠我娘她一个人抚养,只有我叔婶家时不时照顾……我这才知道干娘收我为干女儿的真正原因,也才知道我父亲像我爷爷和叔爷爷一样被抓去当兵,已经战死了。
后来干娘抱养了一个孩子,是她表妹的小儿子。表妹看到她老公一直没有音信,正好又生了第三个儿子,刚生下来就抱过来了。我们一直隐瞒得好,从没有给谁说是带的,干弟弟也许到死都不知道这些。村上的人以前不知道,现在大多都知道了。可能是我干姐姐自己讲出来的。她总是说我干弟弟不是亲生的,总是说他这也不好那也不行。他本来体质差,骨瘦如柴。我就斥她为什么要那样讲话,总共就只有一个弟弟,还要说这样不应该的话传出去。干娘却从不偏坦哪个,总是对我们笑嘻嘻的。
干弟弟结婚后,没过多久,干娘突然生病了,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我与弟媳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在干娘做检查的过程中,我与弟媳都很紧张,生怕查出什么大病。干娘检查完出来反倒安慰我们,还跟弟媳说起我和弟弟小时候的趣事。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聊天,别人在旁边讲她们娘三关系真好,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只是干女儿,弟媳只是媳妇。不过虽然我是她的干女儿,但我总是喊妈妈妈妈,从没叫过她干娘。
我们聊着天,等了好一阵子,检查结果才出来,医生告诉我们干娘得的是乳腺癌,而且是晚期。我和弟媳一下就慌了神,可是干娘一直忍着痛,露着笑脸。那一天开始,我几乎每天和干娘呆在一起,自己家里并不好也想着法子做些好吃的给她,给她洗涮,陪她讲话,为她寻找各种医治病的方子,一心想多留她些曰子。
可是二个半月后,她终于还是去了。临终的时候,干娘握着我的手,眼睛里有千万的不舍,她说:“飞妹子,我这世沒有枉带你为女儿,你一直待我比待亲娘还好,妈妈要感谢你。但你也不要总往我这边来,你也有自己的家庭,那边有一大堆人等你去维持,也很不容易了。但最苦最累的曰子我们都已熬过来,还怕什么?你们以后只会越来越好。”说着说着,干娘的眼睛里突然淌出两行泪来,“孩子,妈妈其实不想走,不想走,可,可……”干娘的话沒有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干娘去世的时候她只有六十一岁,我三十五岁。现在我都快八十岁了,这些年我一直沒有忘记她。每年清明,以及她的生日我都要给她烧很多钱纸。人这一生呀,本来是很平常的,但碰上了那么几个人,像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一起苦过笑过,相伴走过一段路,这是难得的缘分,要好好珍惜,更要懂得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