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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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7

嬗变

嬗变（小说10815字）

湖南：周昕

1

“石头出任岩岭坳村书记后，该村的工作就变了样，”镇党委书记在总结过去一年的工作时情不自禁地说，“镇里要是多几个这样的支书，日子就好过多了！”从此，石头和岩岭坳村声名鹊起。

岩岭坳村地处三县交界，海拔一千一百多米，是有名的光棍村。山上的女人出去打工都不回来了，山下的女人不愿上山，说那是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对于这么个工作瘫痪的边穷村，乡领导深感头痛。自从石头担任村支书后，村里的各项工作有了明显好转，镇里领导真是欢天喜地。

春节后，村委会换届开始了，宁静的岩岭坳村夜里传来了一阵阵的犬吠。老主任夜里到各家各户走访了，他知道自己因工作出了问题，凭镇里审核是绝对进不了村主任候选人名单的。可他觉得自己艰苦时期都闯过来了，可以大显伸手时丢掉了这顶官帽太可惜了。他不服这口气，想从票箱里跳出来继续当这个村主任啊。

“春播不能误。”石头说，他同工作队一道一手抓村委会换届，一手抓脱贫项目——药材种植。此时，村委会的干部都心不在焉了，药材种植项目落实难度不小。石头对他们说，群众眼睛是雪亮的，我们要正确对待人民群众的挑选。

正式选举那天，镇里来了四个领导。候选人按上级要求集中在村部楼里等候。乡干部和组长们搭配分成四个选举小组同时进入四个自然村上户，组长发票，乡干部提着票箱收票。

选举结果出来了，老主任没有达到目的。

“平时不干事，换届时送烟酒贿选，群众这么好糊弄？”扶贫工作队队长魏民很有感触地说。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着。石头走过来，队长魏民便着翘母指称赞道：“政府选对人了！你任书记村里就不缺主心骨了。村委会选举没达到目的，工作同样可以开展。明天县民政局长要来我们岩岭坳村调研，你将村里贫困实情讲深讲透，多争取点钱粮，让村里所有的贫困户都过一个不愁吃的年。”

石头说：“领导来了生活怎么安排？”

“就到村部楼里同我们工作队一起吃！”

“那就叫菊花过来办饭。菊花这人虽名声不好，但人勤快，爱干净，饭菜还是做得好吃。”

“村里办事，可不能让菊花贴钱买菜招待领导啊。”

“我知道！我家杀年猪了，肉有，酒也有。自己烧的米酒虽赶不上店子里买的瓶子酒，总比没有好。无酒不成席嘛。”石头说，“土鸡我家也有，捉只来杀。肉可多弄两个花样，再弄几个小菜，你看行不？”

“行！能应付过去的。”

2

早上起来，见菊花家的禾场坪上站满了人，石头便走了过去，不少人在嘀咕着。菊花家的屋门紧闭着。组长见石头走过来了便凑上去报告：“菊花男人贵生昨天夜里回来了，把菊花揍了一顿；菊花受伤很重，早上都起不了床，可她男人不管，自己走了。”

石头一下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站在这里，说：“快去叫赤脚医生给她弄点伤药来！”

医生来了。石头同医生走进屋内。菊花淌着眼泪对石头说：“他要拉我去跟他离婚。”

“我会治他这家庭暴力的！”石头说，“让医生先给你上点药，几天就要过年了，怎么说都不能躺在床上过年啊。”

出门后，石头邀组长包车去追。他确定菊花男人没有赶上清早开往省城的大巴车，他要把那畜生抓回来，不然，那个家就散了。

在车站前的路口，石头就看见菊花男人背着一个蛇皮袋子，急匆匆地从对面的饭馆里出来，便叫司机停车。石头上前拦住他说：“贵生，快回去！你下手那么重，菊花都起不来了。”

贵生不理睬石头，扭头往车站去了。石头跟在他的身后，大声吼道：“别走，我们有话对你说。”

“说什么我都不听，我要去赶车。”

“你挣钱是为了谁？你爹差点都死了，你知道不？”

贵生终于停下了脚步，着急地问：“什么时候，她怎么没对我说？”

“菊花为了让你在外面安心打工，家里什么事都一个人扛。那阵子你娘瘫痪在床，她给老人喂饭、喂药、接屎接尿，像侍候自己的亲娘一样；老人病逝，她哭得好伤心的，都说自己的亲娘也没这样哭过啊。两亩水田自己耕种，每年还喂养一头大肥猪……不要听别人的闲话，人家来缠她，菊花都没理睬那男人。”

“快说，我爹什么时候差点死了？”

“你爹在山上放牛得了急病，是我从山上路过发现的，我打电话叫菊花来，一起从山上把他背进医院去的。”

贵生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石头说：“你不是人！要我说，我说了，你一句感谢话都没有。”

“这样说是要感谢你的。”

“菊花不责怪你，我要责怪你，当男人不管家，连自己父母的事情也不管了，两年都不回来。”

“不都是为了多争点钱嘛。我父母那病每天都要吃药真要钱花。”

“跟菊花离婚了，谁照顾你爹？你在外打工安心？跟我回去。自已的女人自已不心疼，莫非要别人去心疼？”不由分说，他就拽着菊花男人往回走了。

这天晚上，菊花男人跟他爹睡在一起。寒冬长夜，他感觉到了爹瘦弱的身子躺在冰冷的被子里有多难受，他用年壮的体温温暖着爹。想着，心变得忐忑不安起来，便开口问爹：“爹，儿子不孝！你有什么话就交待吧。”

“闲话少听！”老人说，“菊花很孝顺，对我两个老人都好。我早想要个孙子了，两年都没见你回来。这事怎能全怪菊花？要明白古人说的，家和万事兴。”

菊花家的事刚平息，石头正准备好好睡上一觉，门外又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南瓜媳妇站在门外喊：“石书记，我家老头子病了。”

石头连忙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白天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了？”

“胸口痛，我担心是不是心脏病又犯了。”南瓜媳妇听后就嘟哝起来，“你和工作队给我家送了这么多过年物资，老头子好高兴啊，整天不烤火，拄根棍子这家走走那家看看，到处宣讲扶贫好，寒风直往衣领里钻，不生病才怪。”

“你们亲人自己去服侍！”石头很果断地说，说后他去叫菊花男人。把老人往医院送，得叫个人帮忙才行。

可是，菊花家关着门，灯也熄了，他就有些犹豫了，夫妻俩又是吵，又是打的，好不容易睡一块了，真不忍心把他叫起来。

“石书记，你找我？”石头还在想去找谁帮忙呢，这时门却开了，菊花男人站在门口问。

“睡了，我就去叫别人。”

“菊花听出了你的脚步声，叫我起来问问，一定有什么事吧？”

“南瓜爹病了，我想尽快把他送到医院去。”

“我跟你一块去。”

“你得跟菊花说一声啊。”

“不用。她叫我起来的。”

老人躺在床上，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看见菊花男人进房来，两眼就瞪圆了，吼他道：“不知好丑的孽种，菊花那么孝敬你家大人，你回来打她。你是人吗？”

石头说：“老哥，别说了，我们送您去医院。”

“不去。老毛病，不会死的。”老人还是一个劲儿地骂菊花男人，“一回来就把女人打得都爬不起来了。你要是我的亲儿子，我一棍子就要你脑壳开花。离什么婚？离婚你下半辈子就打单身。”

菊花男人好一阵才说：“算了，明年不出去打工了。”

石头脸上露出一丝笑，说：“村里扶贫正需要年壮劳力干事的，你不去外面在村里干同样能争钱。”

3

年底空闲了，丁跛子又想婆娘了，他忘不了与胡哑子那段苦中有乐的日子，想起了她的好，悔不该责骂她。见村里的小伙子一个个带着婆娘回来，有的还抱着娃崽，他真是羡慕死了，寻思着这些人一出去怎么就变得那么厉害了？看到他们成双成对打情骂俏时，他就想入非非。

腊月二十九。丁跛子到胡哑子坟上垒了土。回来的晚上，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自己也该外出闯一下，带个老婆回来，但是卧在床上的二位老人又没人照顾。他开不了这个口，真不知该怎么办。

大年三十傍晚，丁跛子几杯酒落肚后，胆子大了起来，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终于对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父亲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很开明地同他说：“你想出去是好事，日子总不能这样过下去，但你必须争气好好干，年后让村里人带你去吧。”

“真想不到您会同意的。”丁跛子说，“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您二老。”

“接香火是大事，不能拖了，再拖家里就断香火了。”老人说，“我们的事只能求叔伯们帮忙了。关键是你一定要干好，带个婆娘回来。”

丁跛子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我知道。”

大年初二，石头趁大家尚未外出，召开了在外打工人员会议，他说，脱贫要高质量脱，要全面脱，不能仅收入上脱，要脱穷习、脱穷根；既要物质上脱，更要思想上脱。在坐的都是经风浪、见世面，视野比较开阔，也有成功经验和经济积累的人，但你们现在还是局限在个人的小算盘、小九九里。俗话说百花齐放才是春，希望你们把好的经验带回家，把资金项目引进村，为村里发展献上锦囊妙计，引领村民脱贫致富。另外也拜托大家把村里这些单身汉拉一把，不要饱汉不知饿汉饥，带他们出去闯一闯，长点见识，发点小财，让他们找个暖脚婆娘回家。话到冲刺时突然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大家继续说，为了帮助单身佬成家，村里决定成立“单身佬帮扶基金”，请大家伸出温暖之手踊跃捐款。说着石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千元放入“捐款箱”。到场的人大小不一跟着都捐了，当场收到捐款三万多元。他公布了捐款数后，接着说，今后村中三十岁以上男人成了家的，村里给每户一万元扶持。同时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年村里正着手规划整村易地搬迀，欢迎有实力的老板参与项目建设。

正月初八，丁跛子和村中另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汉就跟着村里的人一同出去了。

元宵节后，新一年扶贫工作又开始了，主任补选正式拉开了序幕。镇里同意石头辞去代理村主任，不再一肩挑了。全村用无记名投票方式产生了村主任候选人，一名在外打工多年刚回家创业的年轻人成了候选人，村中显眼处都贴了公示。

石头与工作队把易地搬迁工程选址定在坡脚。石头与工作队也明确分了工，工作队负责整体布局、房屋设计、环境整治、空地绿化等方面工作，并针对村里存在的问题提出指导性建议，结合村里实际，科学规划。石头负责征地、在搬迁地附近筹建砖瓦厂和带领群众上山砍树备料。

石头傍晚骑着摩托进入了铜山，夜里寻找了好几位瓦匠师傅进行了深入交谈。愿意帮助岩岭坳村建设的瓦匠名字叫传德，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子，穿着一条蓝布便裤，腰间扎着一条很宽的布带；体魄健壮，发茬又粗又黑；圆脸盘上，宽宽的浓眉下边，闪动着一对精明、深沉的眼睛；特别是他为人和气，烧砖瓦的技术过硬。传德进村后，带着石头给他安排的几个帮忙村民，在移民新址前的荒坡头上开始筑窑后，石头便带领村民到自己的责任山上砍树备料了。

传德进村不久，石头请工作队和匠人传德在家吃新年上阵饭。饭后，石头召开村组干部会。他向大家说：“移民搬迁好，移到坡脚大家出行方便多了，吃水难题不再存在，生活质量会大大提高。当下要抓好征地工作，尽快组织施工。”

4

正月未满，县长就来岩岭坳布置新一年的扶贫工作了。会议室内烟雾缭绕，烟雾笼罩着一张张凝重的脸。石头代表村支部村委会如实地汇了报，工作队长魏民又作了补充。县长越听越失望，越听脸越黑。石头很沉静，魏民在静寂中偷偷地看了一眼县长那张寒冷萧杀的脸，尔后他的身体就像筛糠一样，不停地抖着，脑子一片空白。只听见“嘀嗒嘀嗒”的时钟声。几分钟的时间，魏民感觉漫长的像一个世纪。

“岩岭坳村易地搬迁是今年扶贫重点工程，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其富民意义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我要指出的是，扶贫工作队魏民办事不力，几个光秃秃的小山丘，居然半个月时间还没有征收完，我问魏民，你干什么去了？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是工作责任不强，还是能力有问题？”

县长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句句犹如一把把利剑，刺在魏民的心口上，心被捅得血淋淋的。接着，县长用冷峻的目光扫了他一眼，“限你半月内完成村里的征地任务，否则……”前句话说得是一字一顿，后句话说得是斩钉截铁。魏民脸色苍白，头不停地点着，就像做着一项往复的机械运动。

散会后，县长张着一张乌云密布的脸，缓慢地转过身子，矫健地走了出去，然后挥手钻入小车。

“是我工作没做好！不要错怪魏民。”石头追着县长的车喊。魏民望着远去的车辆，身上还是冷汗直流。

县长的车翻过了山坳，石头转过身对魏民说：“对不起！让你受了委屈。”

“县长没批评错，我负有领导责任！”

征地是石头具体负责。其实给钱征地在山村不是难事，对于善辨的石头更是小菜一碟。可现在他遇到难处了，一肚子的苦水想吐时，又看到了县长威慑的目光，只好把苦水强行咽回了肚里。苦水在肠胃里火烧火燎地，心像被掏空似的。之后，石头头发蒙，两腿发软地回到了自己家中，无精打采地歪在沙发里。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没有办法，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为自己减压。

“偏偏要征收的地是耢耢一家的！”石头摇着头说。村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院子里的男女老幼，每个人的脾性石头都了如指掌，自然也了解耢耢这个名不见经传却又“大名鼎鼎”的人物。遇到一个爱地如命、靠劳动吃饭的人怎么会让征地工作不受阻？

耢耢四十大几了，体态偏瘦，腮帮上长满了胡子，穿得脏兮兮的。他抓了抓头，之后便无心无肺地奸笑。接下来，在人群中找个地方蹲了下去，一声不吭地听着别人闲扯淡。听得高兴时，便乐呵呵地笑着。他不好说话，只是偶尔说说，但说话的声音很小，像一只蚊子在叫。嘴虽偷闲，可手却不停地忙着，摸胡子，抠指甲，抠鼻屎。

别看耢耢长得这熊样，可他的人缘很好，是一个蚊叮蚁咬不生气的主儿，院子里的大人小孩没一个不喜欢他的。当然，最喜欢他的还是土地，他是个干农活的好手，每年地里的庄稼都比别人种得好。老主任在那个靠勤劳吃饭的年代就看中他肯干这一点，才把女儿蓉蓉嫁到了他这个一无所有的破家。婚后，他们曾过着男耕女织，如董永和七仙女一样的神仙日子，美得他整日里是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可是好景不长，他的堂客蓉蓉仅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就见阎王爷去了。从此，他变得憔悴，阳气虚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总是沉默寡言。

这人性子是慢得出名的，院子人都说耢耢是个慢三拍。魏民拿着《征地协议书》在宣传移民搬迁重大意义，他却站在一旁看都不看魏民一眼，手不停地抠着鼻屎，好像这个事跟他没一点关系似的。最后，魏民问他：“耢耢啊，你到底签不签？”他摸了摸头，眨巴着眼睛，默然不语，脸上显出一肚子的心思。趁魏民去解溲放松之机，他又抠起了鼻屎，好像鼻孔中有抠不完的东西。魏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再一次催促他。他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摸了下胡子，拿起笔咬着牙把协议给签了。签字时手还不停地抖着，就如犯人在死亡判决书上签字的那个样儿。签了协议，他就急着要拿补偿款，心怕别人少了他的钱。

领了钱，他就四处张扬，说自己现在有钱娶媳妇了。为这事，他四处托人。上天不负有心人，不久别人就给他介绍对象了。见了别人介绍的那个女人后，他便带着一瓶老酒来到蓉蓉坟前烧纸。他跪在坟前嘴巴抖得厉害，牙齿不停地磕碰着，半天才喃喃地说：“孩子他娘，你真狠心哪，丢下我和孩子就这么走了，这些年我过得真不容易啊……”他放声痛哭着，和刚死了堂客那样的伤心。哭声一停，他擦了一把眼泪，眨眼工夫酒瓶便见底了。傍晚，儿子才发现他醉倒在坟前。　

夜里，老主任到耢耢家串了趟门。耢耢一下就变得想不通了，他便进施工场里阻工了，在挖土机前滚了一身泥巴，让施工被迫停了下来。事后他不仅不认错，相反还问施工方要了一百元的误工费。本来施工方是给他一百伍拾元，但他只收一百元，他说任何事都要讲个理，只要理通了，赔款可以少要，但不能让他白白浪费一天时间。魏民知道后上门找他谈话，他没说征地费低，只说移民搬迁是好事，但不能只占他一个人的地，说他不要钱。说得魏民直摇头，不知怎么回答他。从此，耢耢名声鹊起，全村闻名。他就是凭坚定的意志和超常的毅力，把村里征地拖了半月之久，让县长责怪魏民，让石头对他深感头痛。

怎么办？石头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他皱着眉，一张脸比苦瓜还苦。妈的，真为难，他再次拼命地吸着烟。

看着烟雾，他神思缥缈，幻觉中，耢耢得了急病死了。窃喜时，烟头烧到了他的手指，一阵剧痛又将他带到了难以面对的现实。慢慢地，他想起了县长的话：“怎么征，自己想办法，只要把地征了，可以运用一切可以运用的手段；但不能动粗……”他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认为这话没什么道理。忽然，他如醍醐灌顶，眼睛一亮，嘴角上扬起微笑，屁股激动得一下子从沙发中腾起——啪，咕咚，烟灰缸适时落下，也快乐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哈哈哈，妈的，这话还真有禅机！”他自言自语地笑了，接着，他一个人就朝菊花家走去。

耢耢还未出门，菊花裹着田野的花香轻盈地从耢耢门外的田坎上走了过来，站在耢耢屋外禾场坪里笑容满面地喊：“耢哥今天不外去？”

“今天不外去的！”耢耢口在说，眼却在偷偷打量着菊花。菊花有一头乌亮乌亮的披肩长发，皮肤水灵灵的，眉眼表情丰富；微笑中，嘴唇恰到好处地开启着，露出了整齐雪白的牙，可称得上笑容如花……耢耢在心中啧啧地赞着。

“耢哥，是不是想找个婆娘？”菊花的声音像掺了蜜一样的甜。问后弯腰乳根露了出来。耢耢看花了眼。

菊花笑得更甜，脸露春色，嘴巴俏皮地噘着，呈现了她的得意和自信，眉眼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耢耢心动了。菊花说，我帮你介绍个？耢耢说好，手便伸到了菊花的胸前。菊花拂去他的手，问他找婆娘有什么要求，而后坐下，专注地听耢耢回话，不时地，还摸一摸身边的小花狗。

“耢哥！我和别人的看法不一样，你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人，不愿征地也许是有苦衷的……”

“是的，是的，懂我的女人讲话就是不一样！别人认为征地拆迁是好事，但对我来说是一个灾难，不征地我生活不愁，没土地我婆娘找来了吃什么？我没有任何手艺，外出打工年纪又大了，唉！真不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哇？我都愁死了，游魂似的整天在院子里东游西逛的。别人笑话我，说耢耢敲诈施工方……”他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话，说得垂头丧气，说得老泪盈眶。

菊花听了耢耢一席话，心里也有点酸楚楚的。转而，她向石头和魏民汇报了耢耢的想法。魏民听后说：“还是石头看得准，菊花果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魏民随后为耢耢在县城联系了一个厂子。魏民带耢耢去厂里看了一下，耢耢对工作和厂里的条件都很满意。耢耢为了方便在城里也租了房子，因为县城离岩岭坳一百多公里路程，每天回去是不现实的。耢耢安顿好后，太阳落山了，菊花准备返回。临行时，她交待耢耢：“城里比山里强多了，一定要安心在城里工作。”耢耢点头表示不辜负她和石头及工作队的希望。

菊花听耢耢这么说，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菊花再进城来看望耢耢，耢耢肚子里就冒出了花花肠子，眉头都没皱一下，嘴角就扬起了一丝诡秘的笑。

5

砖厂建在公路边，在“移民搬迁”新址东边三百米。釆用小型机械制砖机生产，从原料——制坯——煅烧一条龙产生，生产效率极高，通过一季度的苦战，砖厂已呈现了火热的劳动场面。烧出的第一窑砖就呈橙红色，敲起来当当的响，群众特喜欢。传德师傅也很关照岩岭坳这扶贫村，自己只收师傅钱，利益都让给岩岭坳的群众了。石头很赞赏传德的无私，岩岭坳的群众更欢欣鼓舞。那些日子，瓦匠传德那间做瓦兼住宿的瓦棚热闹极了，村里的群众都喜欢到他的瓦棚去玩，没事的时候就打打扑克。岩岭坳的人们都喜欢这个手艺好，人又特和气的中年人。可是，有一次，石头发现瓦匠传德勾引、强抱菊花。石头当时气愤极了，本想冲过去将传德一刀宰了。可考虑到不能影响村里扶贫大事石头硬是将那口气吞了下去，便大声地咳了几声，见传德松手，菊花仓皇远逃，便返回村中。过后的一些日子，石头仍然像往常一样对待传德。古铜色脸笑得很虔诚，很谦和。但半个月之后，县里来了两个腰上别枪的公安人员，把传德铐上铐子弄走了，罪名是聚众赌博，拘留了十五天。

传德拘留后，菊花来到石头家中。她对石头说：“我帮你摆平了耢耢，现在请你以村里名义帮我求下县公安局放了传德。”石头摇了摇头，说：“你是帮村集体，也可以说是帮我，该帮的我绝对会帮。”，看着菊花还不明白他的意识，石头就明确地告诉她，传德该接受处罚。并交待她，若再同外地匠人在村里伤风败俗，就叫她在岩岭坳永远抬不起头。

“我丈夫家不能没后！”菊花解释说，“请理解我的难处，我公婆想孙子天天唠叨我。丈夫更是逼着我离婚。”

“没其他办法？你自己好好想想，一个不知底细的外地匠人值得你这般信任？”

听了石头的警告，菊花也明白了传德被铐的真正原因。

传德回来后，他似乎也明白了许多，便拒绝大家再到窑上来打牌，心更加专注在烧制砖瓦上了。

接着，魏民又从县城引来了一家锯木加工厂。锯木加工厂的引进，有力地加快了移民工程的建设进度。

搬迁工程推开后，石头又琢磨起了村里的整体发展大事了。那天，石头请工作队的同志在家吃晚饭。饭后，石头又召开了党员及村组干部会。石头对大家说：“搬迁后空下来的那些老屋按现行政策必须拆除，我想请求上级批准将它变废为宝，改成民俗古村落，搞旅游开发。那些房子建于明清时期，虽然陈旧破败，但那些门窗雕刻工艺很精湛，美仑美奂，极具观赏价值，因此，我们要加大古村保护和修缮力度，做到挖掘特色题材，保持古韵原貌，做到修旧如旧。”石头说，“我们要把岩岭坳的旅游业搞起来！让游客感受新村与古村的古典美和时尚美，要让大家吃上香喷喷的‘旅游饭'。”

“现在各地都在建农家乐，搞乡村旅游。关键是要突出独有特色，我们要将这里民俗文化闹洞房、唱阳戏、舞龙灯、耍狮子‘火’起来，精心策划包装非遗项目木偶戏，撬动社会投资。”

停顿后，他突然提高声音说，“岩岭坳，古树参天，植被丰富，是天然氧吧。移民新村规划科学，布局很好，绿树成荫，交通便捷，白墙红瓦镶嵌在万绿之中，美如图画！古村古树年代久远、传说美丽，雕刻精美雅致，民俗原始古朴，闹洞房独具一格、妙趣横生、回味无穷，静美山水与民俗文化相融合，生态旅游+民俗文化，采用公司化运作模式，村民以自家的古宅古院和土地、山林入股，实现永久脱贫。不久的将来，这屙屎不生蛆的岩岭坳将会变成世人神往的天堂。”

“闹什么新房？”

“招一拨女孩子，让她们扮演新娘子，身穿嫁衣，头顶红盖头坐在场地中央，让来旅游的男士做新郎。大家一起来闹新房。”石头说，“把古村前的大坪场建成大型的民俗表演场所。游客来到这里，让他们亲身体验一下独特的闹洞房习俗，重温一下做新郎新娘的滋味，感受岩岭坳千百年来苗家祖传下来的纯朴民风。”

石头是个肯想事的人。他描绘的旅游蓝图真是引人入胜，让人越听越精神。他话刚讲完，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石头说干就干，他一边请专家进村设计古村修缮提升方案和报送立项，一边安排人手热火朝天干了起来。

那个晴天，石头为自己的梦想早早地带领村民上山砍树了。三人一小组围着树砍，他们砍到不少树后，便去一祖坟前砍那颗足足三尽围的大松树。这时意外发生了，树朝相反的方向倒下了，眼看正在埋头砍树的村民生命危在旦夕，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石头奋不顾身上前猛推那位村民一掌，村民得救了，树枝却重重地砸在了石头身上，石头顿时不省人事。

石头被救护车接进了县人民医院。CT结果显示：右肩胛及腿骨粉碎性骨折，肋骨断了十三根。石头被抬进了急诊室，鼻孔插了输氧管，手背上挂上了吊瓶。一天一夜后，石头突然睁开了眼，说头痛。

石头受伤部位多，需要大量输血和尽快手术，医生说手术风险很大。石头在手术室里度过了四个小时。那四个小时对石头来说是生与死较量的四个小时。

手术很成功。躺在床上的石头很安静。醒来第二天，石头望着窗外自言自语：“树怎么能这样倒下？”

陪护看见石头的眼角有闪闪的泪光。太阳西下时，一声“石头哥”让他的眼一下子热了，声音有些呜咽。他对菊花说，最想你了，割肉似的想。菊花坐在床边、闪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听他说。他说是村里工作让他坚强地活着。过了一会，石头的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悄无声息的，巨大的孤独像影子一样笼罩了他，让他觉得灰暗。晚饭，石头吃不下。

伤筋动骨需要养护一百天，石头无法下床去跑资金，只有坐在床上对前来看望他的村民反反复复地说，扶贫是国家对我们关心，但我们不能事事依靠国家，自己能干好的事要自己干。村民连连点头。

炎炎夏日，当从省城传来岩岭坳村被评定为“省级历史文化古村落”的特大喜讯后，岩岭坳沸腾了。魏民带领队员周伟进入了古村中。走在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或鹅卵石小径上，觉得清爽舒适。远望，眼前呈现一匹匹青绸和一条条彩带，在木屋间蜿蜒，在大山间盘旋。走近细看，木屋内大格的木窗间雕有雀鸟或花草，每个窗子雕刻都不相同，植物多为荷、兰、梅、菊，还有一些藤蔓及树叶；动物有鸟、猴、马与梅花鹿等。无论是花还是鸟兽，形状和姿态雷同很少。尤其是动物，除了姿态迵然和风情别具，脸和眼睛全部透有喜怒哀乐，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看过古村后，他们又来到了移民搬迁建筑工地，抬头一看，只见工人们在脚手架上忙碌的身影，每栋房屋都在挖基或砌砖，有的已建了半层多高。工地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

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后，石头身心疲乏地回到了家里。村民去看他，常见他躺在床上看着楼板发呆。工作队离村前，魏民去看他，他感慨万千：“岩岭坳村这地方男人都出去了，剩下的尽是婆娘伢崽，哪个不是问题？”

“我给你说啊，”石头说，“岩岭坳这地方又穷又偏僻，娶个媳妇不容易。男人出门打工，女人在家坐不住。好几个留在家里的小媳妇都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哩。”

“女人哪能这样？”魏民说，“男人在外面辛苦挣钱，女人该体贴才是！”

“不能全怪女人不守规矩，”石头说，“好几个男人都不管家里的女人孩子，在外面重新安新家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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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过去了，尽管石头半年躺在床上，然村里工作却有条不紊地推进。古村更古了。移民新址上一栋栋崭新的小洋楼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横竖成行，井然有序，整齐划一，最中心位置是村民活动中心，配有卫生室、篮球场和停车场。屋间配建了绿化带、路灯后，山村夜晚也变得灯火辉煌了；新村美丽的图片通过村部楼里的电脑和群众手机传入网络后，真让人好羡慕这“移民搬迁”，方圆几十里内的群众纷纷前来参观。有了儿子的菊花心情好了，幸福感也来了，对新屋装修更讲究了。丧妻的丁跛子和村中三十多岁的单身汉老黑住进新屋后，都在外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领了结婚证后，村里给他们每人都送了一万钱贺礼。

丁坡子对眼前的生活十分满意，他没了郁闷，没有忧愁，不再孤单、不再忧伤，也不再痛苦；他很有感触地对院子人说，幸福不是坐着等来的，幸福需要我们用心用手去争取，幸福的果实需要我们用汗水来浇灌，幸福的生活需要我们细心去体会，不要着急，生活在不断变美，幸福正向我们走来，只要我们充满希望，幸福的日子就会来临。

搬进新屋后不少农户楼外阳台养起了花，楼内装修也很讲究了，家具全买新的了，平板彩电挂上了墙，男女老少除用上了手机，不少人家里还装了电脑，进入了电商平台，开始发布本村农产品销售信息和网上购物，坐在家里的农民也享受了便捷、实惠、安全的互联网服务，不出门也可在家创业挣大钱了。特别是山村里的姑娘衣着打扮也潮起来了，着装的品味可与城里人媲美了。

夜下，魏民和队员周伟来到正在维修的古村中。看到天上一轮皎洁的圆月，几颗稀疏的星星在深邃的天空中眨眼。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薄薄的轻纱里。月光从树叶间隙中漏下来洒在人去楼空的房屋上，就像落下一地的碎银。路边的荷塘里层层叠叠的荷叶下面，只听见鱼儿欢跃的水声。田间蛙鸣、林中蝉声让你免费欣赏另类“明星”的天籁之音。

魏民突然对周伟说：“岩岭坳古村落夜晚原来是如此静美，如此醉人。”

“是的！我也感觉到了。这里一但开放，前景不可限量。”周伟很有感触地对队长说。

“这就是我们扶贫工作想要的结果。抓铁留痕了，我们离开也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