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娘

倔 娘（散文3143字）

湖南 周昕

咀嚼着苦涩的日子，肩着生活沉重的纤，我的倔娘走过来了。——题记

“万一老百姓来办事？”娘弥留之际还催着我去上班。我没法，只好顺娘。回来娘就说不出话了，这心痛沉重得让我难以喘气。

娘在老家是倔出名了。她六十岁时，我们兄妹要给她祝生日时，她说你们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孩子吃的都无法满足，我还过什么生日？她七十岁大寿时，我们都工作了，家里日子也变得宽松了，大家要给她祝生日时，她说现在生活好了，哪天不是过生日？说上面不许就不给你们添乱，我在家自己做点吃的就行了。于是娘七十八岁离开我们后，一生都没做一个生日。

娘中等个子，小嘴瓜子脸，稍瘦，皮肤黑黑的；冬月初六出生，属虎。山里人都说她八字恶。可她那朴实、洁净、勤劳和倔强又让山里人赞不绝口。

娘十岁成了孤儿，十四岁就从苗家麻阳嫁到了我们垅寨。十九岁前就生下了我们兄妹四人。

娘怀着弟弟时，父亲为了表达一份虔诚上凉风庵砍树，在树旋转倒下正朝一老干打去时，父亲冲上前推开了老干，树枝砸在了父亲身上。父亲肩架及脚粉碎性骨折，胸膛断了13块肋骨，成了废人。娘看着襁褓里的我，泪扑扑地滴在我脸上。娘哭自己“命丑”。弟落地后，娘给他取名文武，喻意了娘的希望。文武真是寒冬的暖阳，让娘老活在希望里。

父亲残疾后，我们一家六口张着嘴问娘要吃的。娘就去菩萨那里焚香，希望能平安熬出那苦寒的日子。

在靠工分吃饭的岁月里，失去家中主劳就犹如晴天霹雳日子再也无法过了。当时生产队评定工分是男主劳每天10分，妇女只有6分。可不管多难，娘从不唠叨父亲残疾没用。为了多争工分，她白天在生产队里跟男劳力一样干粗活重活，晚上还得想办法争钱填补几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尽管娘拼尽了全力，我家还是成了压粮户。每月底，娘站在队里的粮仓前向队长讲尽好话仍无法将全家一月仅有的80斤粮食全部挑回家中。

为了度日子，娘在饭中加了很多菜和薯片。

为了度日子，娘变卖了住房，拖着我们住进了古老的祠堂。

为了度日子，娘含着眼泪做了乞丐。

尽管日子过得如此艰辛，可娘却始终坚持不让我们兄妹离开课堂。她虽没文化但她知道文化的重要。为了充饥和给娘减压，我们兄妹常外出摘野果和“小秋收”。有次，我乘收稻的大人回家午休，溜到稻田未割的地方掐了不少稻穗。回家后，娘见我的高兴劲及捡的稻穗量觉得有问题，逼我“老实交待”。我说出实情后，被她狠狠地恶骂：“从小不学好。小时偷针，大了偷金，这会害你一生的！”，骂后便拉着我将掐来的稻穗去退给队上，并要我向队长当面认错，保证今后不再犯了。当时，我很不理解娘的这种行为。

娘如汪洋中的一条船，载着沉重的负载在暴风雨中苦苦摇摆。

文武大了，要上学。生活的纤绳深深地勒进了娘的肩。她往返于山坡上，穿行在树林里，拾一篓一篓的红穷菌去换文武的学费。有次运气好，她拾了很多枞菌，篓满后还剩下一大堆；她等到天黑就脱下自己的长衣长裤，用枝藤将衣筒裤筒扎紧，将菌子装进去。在伸手不见掌的夜里瞎子般地摸在路途，在离祠堂五百米那高坎地段，一条大蛇从她腿间滑过，她惊慌，连人带篓从高坎上跌了下去……

娘极疼文武。她把姐姐为她送的生日礼物——一只老母鸡卖掉了，给文武换了件新衣。文武的学习成绩总是那么的出众，考上了县重点中学。为了让文武在校住宿，娘把珍藏多年比自己心脏还重要的二对银子手镯卖了……

二十八年，娘是世上最懂含辛茹苦的人，她呕心沥血尽一份责任。

苍天不负苦心人，十九年前那天文武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娘特别高兴，泪水模糊了双眼，干枯的手激动得发抖。文武真要离她远去时，她睡不稳，泪水浸湿了枕头。娘知道儿子归“公”了。再也不可能同她厮守度日了。

日子如飞，四年一幌就过去了。一切如娘预料，文武出大学后就留在省城工作了，并很快地处了对象。姐姐也添了子。山里也脱了贫，吃的穿的比以前强了许多。

娘的堂屋里贴满了大红大绿的“福”。娘照例去菩萨那里烧香，希望日子过得更好。文武带媳妇回家过年，娘看着如花似玉的儿媳心欢得像大热天喝了杯冰水似的。当媳妇适应不了她的封建行为，儿子也一同怨她太封建太落后时，娘泪漱漱的，深夜一个人跑到菩萨面前大哭，因为她心腔中装的全是“儿不嫌母丑”。

娘的泪水感动着大家，姐姐批评文武：“别忘了这是个不能同他人攀比的家。”

文武恍然大悟起来，当着媳妇面给娘赔不是，娘欣慰得象孩子似的立即就露出了笑脸。

娘爱土地，爱油菜花。因为油菜花开，山乡润泽，春耕启航；因为油菜花浓郁的芬芳是土地深情的喷涌，是娘对父亲的厚爱。那满山遍野的油菜花让娘心潮澎湃，那金黄色的波浪让娘彻夜难眠。油菜花开在春天，开在娘的心里，开在丰收的希望里。

文武在大城里结了婚，娘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她暗暗地到观音菩萨面前作辑，望菩萨保佑文武夫妇早生贵子。

文武为婚房向银行贷款时，娘闻讯在寨子里挨家挨户借钱，并连同她省吃俭用积累多年的三万伍仟元也捐了出来。她将凑齐的八万元用硬纸包好扎成一捆，连夜赶路送到了文武手中。文武呆了，儿媳感动得热泪溢眶。

娘被孙子那声“奶奶”乐得十分忙碌，常做粉糍粑和茶叶蛋，同孩子欢在一起。

娘守望儿女，把一生的爱献给了儿孙，却很少想着自己。儿女也很争气，相继都飞出了大山。

当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时，娘却患了胃癌，吃不下、排不出，活得极为痛苦。我们将她送进医院后，医生看后说她岁数大了怕受不了胃镜检查的苦。她毫不犹豫地对医生说：“什么苦我都受过了，我不怕的。”结果，一次取样失败后她坚持还做了第二次。在医院里，当初我们一起陪她，她说不能这样引响你们的工作，你们轮着陪我就行了。我们按她要求做后，她特别开心，病一下似乎好了很多。脱离危险后，她说上天长眼，阎王老子还让我帮你们照看孩子。

从医院回家。她还挺过了二年。这对一个做了大手术的胃癌病人来说真算是奇迹了。我们夸她坚强时，她总是说自己前世行善多，修得了今生这样的福报。

为娘尽孝，当儿子的责无旁贷，可文武岗位特殊，远在省城，加上他又酷爱写作，每天都坚持码字，时间对他的确很紧，常回老家真是不可能……文武很难过，常给娘寄钱。钱不多，可娘感觉很满足，说文武有孝心。

最后那次进医院是初夏的一个中午。父亲早上打电话告诉我们后，我安排弟弟乘120救护车到老家给她接进县人民医院。下车后，她病得真的不行了。我背她上楼，她对我说：这次我怕是挺不过去了。如果这样，你们都不要哭，因为你们都尽力了；我的丧事一定要简办，要给院子带个好头。我们安慰她：没事的，现在医学发达，会治好你的病。医生给她打了小针和挂上吊瓶后，她一下似乎又精神了许多，她说，我现在强多了，有你弟陪我，你快去上班。我说下午已请假了，她说请假了就不能改了吗？万一老百姓来办事？于是，我终于被她催着去上班了。下班回来，她却不行了，说不出话了。我没有听到娘对我最后的交待，这是我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也是娘留给我最大的心痛。

我问文武：娘说了什么？

文武说，娘说她太传统了，说她受封建“重男轻女”思想影响也很深，说她一生的最大遗憾是不该因困难让女儿放弃读书，说自己亏欠女儿太多，说实在对不起女儿，说着眼眶里流下了泪水。说她现在特别想见她的孙子孙女。文武说他不好意识地告诉她：“您孙子今天正在考研的考场呢！”她点了点头，说一代胜过一代，真光宗耀祖啊。

娘交待了什么没有？文武说娘交待——她的丧事要简办，要尽量减少噪音和污染。

陪娘度过她人生最后时光的是我们三兄弟和她的孙女。娘离开时没见着远方打工的女儿和正在大学就读的二个孙子，眼角沁出一滴泪。文武见后一阵颤抖，他知道娘这滴泪，既凝结了她对孙子的眷恋，也蕴含着她对儿女的感激。尽管我们认为照料老人理所当然。

娘的一生是光辉的。尽管她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没有激动人心的誓言，可她有湘西女人最可贵的朴实与倔强；她为自己考虑得很少很少，为儿女及人类考虑了很多很多。她用爱的情愫和奋发的毅力，唱响了生命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