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建刚
我和坪在河堤上相互翻看各自采的苇叶时,大话叔肩着铁锨,忽然撵到我们跟前,说,“今儿不把你们的腿打断,我还是大队部的人吗!”
大话叔疯着一张脸,“谁让你们来采芋叶?”他指着我们采过的苇丛说,“看看,有多少芋子被你们折断了?要是被大队长和支书知道了,这要罚我多少工分,你们知道吗?”
大话叔很气愤地在河堤上来回踱着。折身回来,他指着我们的额头,让我们给他立正。他说,“你俩给我说,以后还来不来?”我们回答,不来了。他说,“好,哪跟我走?”
到大话叔的巡堤房,他把一个鼓鼓的塑料袋从土炕上取下来,说,“不来了?哼,你们的话,鬼才信┄┄今儿我就给你们把包粽子的芋叶全弄够。吃粽子那天,别忘了我?”
说着,他把我们笼子里那些短的,窄的,破的苇叶拣出来,再把塑料袋中他早捆好的宽苇叶,给我们俩装满笼子。说,“你俩给我记着,集体的财产,一定要懂得爱护┄┄这些芋叶,也够你们家包粽子用了。剩下的,还要留给这几天来偷芋叶的那些人┄┄”
自打独眼老婆跟一个耍猴河南人的跑了,大话叔就成了光棍。一段时间,村里人上下工时都在议论,大话叔和他老婆打锤骂仗的事,他老婆不给大话叔生孩子,他老婆和养路段的队长在玉米地里如何如何,以及大话叔差点气成了神经病等等。
听了这些话,看着一些人奇怪异样的眼色,大话叔依然微笑着,给村里按时看守河堤,按时敲响铜锣。每到上工前,大话叔就扛着铁锨,上挂一面大铜锣,从村南头喊叫着敲到村北头,吆喝群众上工喊道,“咣,上工了——咣,上工了——”它一脸涨红地喊着,手里熟练地敲着。
大话叔的吆喝声,传遍了各家各户。听到他大嗓门的喊叫声,大家赶紧担起水担,或扛一把铁锨,䦆头从巷子走出来赶往工地。这时,才看见大话叔急火火地赶回家,拉起风箱一个人烧火做饭。
河堤工地上,一些人在议论大话叔的老婆,一些人喊着大话叔的外号取笑。大话叔听见了,就咳嗽一声走过去。拉石夯时,大话叔提着夯绳,使劲领头高喊,“大家出些劲儿吆——”大伙喊:嗨,嗨,嗨吆——”好听有趣的号子声冲向天空,大家也跟着笑着,说着,显得很快活。父亲说,大话叔在工地上和大家又说又笑的样子,就好像根本没有把别人议论放在心上。
大话叔的母亲病逝,因为没钱买棺材,大话叔想用芦席草草了事,被董支书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你这东西,是从石头缝里磞出来的吗?”村支部号召村民捐钱捐物,给大话叔的母亲制做了一幅十二豁的松木棺材,又一鼓作气,把大话叔的母亲抬在头顶,送到西坡顶坟场。
大话叔姓杨,名叫奀,住在姚家巷口。四十九岁那年,他妈托人在旬阳县山洼公社教书的张老师,带回来一个比他小十岁的独眼媳妇。但结婚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也许是因这,大话叔常和媳妇嚷仗打槌。但媳妇也不怕他,吵架时抡着两个胳膊,怒睁着一只白眼睛仁和大话叔对骂。骂毕了,就舀一布袋玉米或黄豆提着,去换凉粉或热豆腐吃。
有一回,我们在大场上的芦苇堆里玩解放南京,被从大队仓库出来的大话叔看见了,他喊叫着跑过来,吼着说,“我把你们这些碎怂的耳朵,一个一个给拧下来——”大话叔把我们分别从芦苇堆里拽出来,说,“站队!”他喊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不打,他就不倒。你们这些人,就是小反动派,必须坚决打倒!”
我们就跟着喊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不打,他就不倒。你们这些人,就是小反动派。必须坚决打倒!”我们刚说完,大话叔却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你们这些小反动派。”
喊完了,大话叔指着我们,说,“你是泉牢家的,你是五富家的,你是铁匠家的,你是栓娃家的┄┄”这样说着,大话叔把我们胸口散开的扣子,一个一个给重新扣住,再拽着衣服抻一下,摸摸我们的头,笑着喊道,“都给我听好了,再来胡闹,我就连你们爹妈一起打倒。让反动派永世不得翻身!记住没?”我们喊道“记住了。”他却笑了,“都给我憋住,不准笑,统统给我滚蛋!”我们笑着跑散了,他唱一声“小小竹排,江中游——”背着手,笑着走开了。
端午节包粽子那天,我问父亲,村人为啥给能大话叔起一个大话的外号。父亲说,你大话叔早年领着我们与河对面唐塬村的人撂石头骂仗。那边骂得太难听,你大话叔就扑过河,撵到那为首的小伙家里,把小伙打了一顿,出门喊道,“你再敢叫着我名字骂我哒我妈,我就一包炸约炸死你一家。我连狼肉都敢吃,还怕你这些反动派!”
唐家塬村一村人眼看着你大话叔一个人,提着镰刀,大摇大摆从街道走过,没一个人敢出面阻挡┄┄就这样,大话的外号就被一河两岸的人叫开了。
看着父亲手里又长又宽的苇叶,一层一层包裹着香喷喷的高粱米,我想到大话叔,送给我和坪那些又宽又长的苇叶。我说,明天我想给大话叔送粽子?父亲说,这好,我娃懂事了。
端午节早晨,我和坪给大话叔送粽子,去了,大话叔的门却锁着,洗过的袜子和一身旧军装搭在门前铁丝上,几只母鸡在菜地里觅食,门两边春节贴的红对子清晰可认。
邻居社富他妈出来说,是村长替大话叔接的电话,说是那独眼女人,又要回来和大话叔过。还叫大话叔去城里接她。大话叔不愿去,被支书和村长数说了半夜才想通。
“这不,今早起来,我给了奀几个热粽子,让他一路趁热吃,他就揣着粽子,说笑着搭车进城了。”
晚上,我和坪坐在大话叔门前槐树下等他和媳妇一块儿回来,可一直等到月到槐树稍,也没见大话叔领着独眼媳妇回来。坪说,明天我们再来吧?第二天早晨,还是没见它和媳妇回来。于是,我们就让父母,把给大话叔留的苇叶粽子在红薯窖里放了好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