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微热的阳光下,空气中弥漫着禾苗鲜嫩的气息。城市蜷缩在东边一隅,娇绿的原野在西边,像巨大的双手,郑重地擎起一片现代化的粮仓。熟悉的字眼,陌生的姿态,不由分说,撩开了悠长的岁月……
东方微白,盘形的晒谷场边,孤独的土坯屋檐悬挂着一截淡黄的废钢,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声音,传过低矮的山头,传上成堆的茅草的屋顶。在早鸟的惊飞中,人们打着呵欠,三三两两,像棋子一般分散,却像蠕虫一样在水渍的原野移动。当太阳西沉之际,废钢的声音再度响起,人们在归鸟的轻鸣中,又三三两两在原野消失……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诗经·豳风·七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击壤歌》),这如古人所描述的画面,却是我童年最早感受饥饿的背景,青黄不接的早春初夏里,湘中一个狭窄的平原。那悬挂的一截废钢,以及土坯屋,是我最好奇而又惊喜的事物,尤其在最适合小孩嬉闹的秋天。
秋天的阳光一片金黄,偌大的晒谷场也璀璨出稻谷的金黄。黄昏到来,夜色隐没了挑着稻谷回家的人们,和他们脸上金黄的笑容与满足。而淡淡的月色下,晒谷场成了小孩的乐园,滚铁环,打球椎,摔跤,节日一般热闹。我却衷于在穗屑中打滚,在干净的石灰地面转圈,在土坯屋加固的破窗偷窥堆积的稻谷,感受浓郁而甜美的稻谷清香,与煤油灯下褪尽红薯的米饭一样,让人心醉。这,就是我童年的粮仓,土坯与惊喜。
当电灯照亮狭窄的原野、点缀连绵群山的时候,当茅屋逐渐消失、楼房蔓延的时候,当尘土落尽、油路蜿蜒的时候,石灰的晒谷场被荒草占据、被灌木侵袭,土坯屋也慢慢低矮着,终于坍塌为泥土。
粮仓,它以屋角的位置进入我的少年与青年,渐成一份清晰的平静。
父亲不是农民,但对于粮仓,他比农民更用心、更专注。粮仓安置在楼梯间,而且上下各据一个,上仓存杂粮,下仓贮稻谷。两个粮仓一般大小,三二米长宽,里外水泥浆涂,可容粮两年多。建成的时候,他请了村里的几位老农来参观,甭提多兴奋了,而且杀鸡上酒庆贺。我纳闷: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公粮读书。生产队期间,端着“铁饭碗”,衣食无忧。粮仓,为何对他如此重要呢?这疑问就像流星一样划过我的岁月,绚丽而神秘。
然而,家里的粮仓因逐渐黝黑的门淡出了我的生活视野。在我的中年,穿行城市与乡村之际,“粮仓”一词分裂成一个“粮”字,冲入我的脑海。在路途中,在小别后的家乡游览中,目睹着蓝天白云下,青黛的山峦、涓涓清流缠绵的原野,突兀的荒草践踏着一块块肥田,我不禁惘然。
“王为群姓立社曰大社,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诸侯自立社曰侯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暑社”(《礼记·祭法》)“社者,土地之主也”(《公羊传》),遍布山川旷野的土地神,一个个须发斑白、和蔼可亲,融入了人们对土地深厚的古老情愫!从城头山培育的第一颗稻谷到袁隆平的杂交水稻,在入地、萌芽、抽穗、饱满的生长过程中,其历史时空里又衍生了多少为追求土地而流血不止的感泣故事啊!“民以食为天”,在一个几千年农耕的国度里,对土地的追求就是对粮食的企盼,这种情感始终飘逸在铁血风云之上。珍惜土地,就是尊重人类赖以生生不息的粮食生产,无论是原始耕作的古代,还是现代农业的今天和明天。
我对“粮”的思索就是这样独立于“仓”,不断深入的。此刻,高耸而壮美的粮仓突如其来,我真有点措手不及。这是我从未谋面过的“天下粮仓”。
我小心翼翼地沿钢梯而上,好奇地跳入仓内。熟悉的稻谷清香扑面而来,入眼是一片熟悉的金黄,感觉还有一种宜人的春秋温凉。运用氮气气调和内环流控温技术,进行智能化的监测,里面的粮食可以完美地安度几个四季呢。
工作人员耐心地介绍,我也细心地打量这现代化的粮仓,“粮”与“仓”也自然地,合二为一在“国家”这一雄浑的词语上。我联想起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粮仓——含嘉仓。含嘉仓位处洛阳,为隋炀帝所建,其东西宽六百米,南北长一百七十米,总面积达到了四十三万平方米。它历经了隋、唐、北宋三个时期,使用超过五百年。这足见隋炀帝及后来的帝王对粮食储备的重视。
《礼记·王制》记载: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管子很早就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西汉贾谊也在《论积贮疏》中指出: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其实,早在夏朝开始,历代君王和贤士谋臣都重视储粮。我从工作人员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来自内心的职业自豪感,明白了“天下粮仓”的重要地位。“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毛泽东语),我也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对粮仓那样用心和专注。
走出粮仓,置身于灿烂的阳光下,油然而生一种时代的满足。这天下粮仓,这浩渺鲜绿的平原,在湘中丘陵宽广的胸膛上,在两百里涟河和六百里韶山灌渠的臂怀中,正呈现着蓬勃的历史生机,迈向又一个金黄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