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一觉醒来,懵了,靠窗遍地是积水,赶紧看看其它房间,也是。怪不得昨晚沉睡,隐约响着雷,窗户也似乎咚咚地响,原来是一场暴雨。他连忙拿起拖把,拎着水桶,满屋子汲水。
他把半桶水泼在门外,一双泥泞的雨鞋猛地后退。哎呀呀,看着点嘛,三麻子一脸惊慌,左肩上的铁锄差点掉了下来。大清早的,么子事啦?老李纳闷了。
雨水过后的清晨,山里弥漫着树叶的清香。鲜艳的太阳下,小山越发青翠与高洁。半山腰,新土的坟茔,像在招引茶树的生机和野草的倔强,分外显目而又和谐。
看看,三麻子近似嘀咕着,佝偻着身子,慢慢走了。
三麻子是村里有名的狠角色。他姓王,两岁时候得了一场天花,命留住了,却落得一脸麻子,人大了,麻子更是瘆人。家里八兄弟,他排行第三,慢慢地,三麻子的绰号叫开了。但一般人不敢当面叫,否则锅碗瓢盆等家什砸坏不说,地里的生芽就祸害大了。他在老远的县城读书,做了造反派的司令后回来,在村里做民办,气势更盛了。有天,一个女娃顶撞他,骂了一句“三麻子”,他狠狠地抽了女娃。末了,还把家长叫来,话语狠狠的:吃草的东西,我打了。去告吧,当年县委书记也是我救的!县委书记的事真假姑且不论,他家八兄弟是出了名的横,家长自然赔罪完事了。
看看?有啥看头?老李望着三麻子的背影,寻思道,不过一场雨吧。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半山腰的新坟。其实,坟头已不那么新了,野草轮换着季节,给它涂画了不同颜色的敬意。第三年了,又是一层浅浅的绿色!这是炳胡子的坟。
炳胡子是他童时伙伴,县城六年中学的同学。炳胡子姓刘,自幼聪颖,二三岁就会黏着私塾老先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村里人都说,一个屠户家的娃怎么会喜上文章呢?意料之外的是,在县城读书几年后,刘炳却回来了。回来就好,可以多养活几张口,村里人自然不会去打探原委。只有老李知道,刘炳成绩优异,是班长,又是学生会劳动部长,但是他带着积极分子大炼几个月钢铁,又伐树在山头写了几个星期石灰字,俄语没学,高考得0分。刘炳回乡三年后,就是五七学校的“炳校长”“炳胡子”了。嘴边的胡须着实粗黑。
老李高考跳出了“农门”,换了很多单位,最后做了国企副厂长时,从教育局一个老友那里得知了炳胡子。他的学校从小学变成了五七完全学校,又变成了初中,学校在全县农村很有名气,几次联校校长、学区主任他不就,等等。但这些都被琐事冲得太淡了,老李对他只剩下三个有意味的场景:当着大堆村民,炳胡子指着村长:这是你们孩子的地,你敢占试试?我就跟你单挑!后来操场居然扩大了三分之一;暴雨的凌晨,炳胡子扛着锄头,从六里外赶往学校排水,沟崖一块塌石砸向左脚;炳胡子拿着递交了二十多年改造校舍的报告,热泪沾满了几十个印章......
想着,老李不由自主地朝半山腰望去。坏了!老李赶紧拭了一下眼睛,张大了眼眶,心里气也打不过来。三麻子正费力地抡着锄头,炳胡子的坟头周遭似乎有一种亮旺旺的色彩。老李顾不上换鞋,踉跄着往山腰赶去。
村里人都知道,用三麻子的话说,炳胡子压了他一辈子。当三麻子迟七八年退休时,炳胡子早已建了老年人协会,老头子们读书、写字、玩棋牌,妇女们的腰鼓队跳着、唱着他的新农村戏曲,村子里面热热闹闹。面对炳胡子免费书写的嵌名楹联,三麻子实在懊恼,想挣回面子的最后一丝机会——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也与他无缘了。炳胡子的字画诗文也最终接了地气。老李退休回乡,感觉真好,尤其在翻阅炳胡子整理着的书法、楹联、诗文和管理集时,老李好像回到了读书年代。
而老李与三麻子相处的次数不甚多。每次,三麻子非常愤懑。拖鞋进教室,批斗。改作业不细致,批斗。备课不到位,批斗。课堂扯淡,批斗。还有......好几次,三麻子想说,又打住了。老李知道,三麻子还有好几次差点被打,不好道出。最难为情的一次是,三麻子欺负同事,单独打了才分配来的小伙子,又带着王家七兄弟想再次搞事。炳胡子当着王家兄弟,说清事情,然后从一堆工具中拿起扫帚往三麻子扫过去,三麻子吓得赶紧跑出校园。王家兄弟面面相觑,最后摇着头走了。
每次,老李都插不上话,一个积压的疑团始终抛不出来,直到炳胡子突然脑溢血去世的前几天。我的一个老友,教育局搞过副局长的,说炳胡子为了你民办转正,以学校的名义提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差点跟他急了。你知道吗?三麻子睁大了眼睛,一脸惊诧,继而悔疚,最后一脸沮丧。我以为是省厅的那个书记,老李隐约听到了三麻子离开后,老远传来的话。
做人不能这样!老李气喘吁吁地爬着,皮鞋灌满了泥浆,裤筒和衣袖也黄泥花斑了。当老李走到炳胡子的坟头,三麻子早已从山那边下去了。
老李啊,你怎么在呀?炳胡子老婆喘着气,扛着锄头站在跟前。你怎么也来了啊?老李一脸疑问。
老倌的一个学生在新疆,他大清早就电话打醒我,说梦到我老倌站在水里,要我上坟头看看。她的眼泪出来了,我知道,老倌的坟在山腰洼处。
老李这才发现,炳胡子的坟好像水里泡过一样,上面,一片细长的嫩草抖落了浑浊的水珠,托着洁净的阳光,齐刷刷地溢出绿色的敬意。左侧,一条新挖的小水沟,正流着残余的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