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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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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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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乡,有一个人走了

最近这几年,关于家乡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差不多都是听父亲说的。父亲跟我一样不热衷回老家,却随时竖立耳朵打探老家的消息。这不,父亲又说了。

小亮你俩谁大些?父亲问我。他大些,咋啦?我说。一般情况,父亲这样开头,其中必有事端。事实果然如此。记得属鸡的好像,父亲自言自语。我没接腔,我只知道小亮比我大,到底大几岁还真说不上来。

与一般人家比起来,我们家跟小亮家还颇有些渊源。他们住在村西,我们住在村东。他们家就他一颗独子,我们家就我一个养子。在别人眼里我们小时候都属于娇生惯养的货色。其实,那只能说说对了一半。小亮娇生,我却不是惯养。

小亮他大伯是大队里的大会计,小亮他父亲是我们小队的小会计,条件好,有钱。印象里小亮小时候尽干些欺负人的勾当。貌似对我别开生面,也许因为我们都是独子,也许因为我小时候长的乖巧不论男女老幼都喜欢。不过长大后却长残了,正应了那句,小时候漂亮长大难看小时候聪明长大笨蛋的老话。

有段时间我们俩走的很近,小亮早早吃了饭装模作样看似不是等我其实就是等我的在村北路口等着跟我结伴上学。他老跟人打架惹是非,小伙伴不多,我是个独行侠,喜欢独来独往,遇谁是谁,不存在结不结伴的问题。

不几天,别人就给我起了外号叫“结巴”,倒过来念就是巴结,意思是说我巴结小亮。我可真没这心思。我整天小小的脑袋为爹妈吵嘴生气而着急,为爹妈一心希望我读书出仕而着急。我傲骨天成,脑海里何时曾经有过巴结二字。

小亮用自行车链条自制玩具手枪,主动给我玩,我象征性的摸一把又还给他,小亮有意思让我央求一下他就送我,我才不干。我时刻记得爹妈说的人穷志不穷之类的励志的话,才不肯白要人家东西。

再后来我们就劳燕分飞了,小亮高我两级,我小学没毕业,人家就去读初中了,一忽儿东(盛世乡中)、一忽儿西(河湖乡中)、一忽儿北(仰滩乡中)、一忽儿南(进城打工去了)。

小亮打工的时候我正读初中。印象里小亮喜欢奇装异服,比方红的流血的上衣配一条绿如胆汁的裤子什么的,回到村里就被大家指指点点,方言叫捯脊梁沟子。

再后来,村里比小亮大的比小亮小的比他家穷的比他家富的娃子都结婚了,他的婚事居然悬而未决。因为条件好,自然想挑挑,因为他好吃懒做恶名在外自然愿意嫁给他的闺女也不多。

小亮的父亲母亲挨家挨户的央求给小亮介绍媳妇,可巧邻村的一户贫穷人家看中了他家是独子经济富裕,托付父母亲做媒。这样的媒自然好做,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一拍即合。亲事撮合成了,两家都有当作亲戚走动起来的意思,我们婉拒了。

父亲接着说,他爸叫啥来着?老群,我说。对老群,就是老群。顿了顿,父亲突然冒出一句,老群的儿子死了!在省城打工喝酒喝死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子,一下子想起小亮家的一些往事来。

有一次我从城里回老家,那时候我还没结婚,父母亲也还没跟我进城。父母亲对我说,小亮他娘死了,插秧掉沟里淹死了。

小亮家的秧田跟我家紧挨着。田么,为了方便用水,四围里都是水沟,半人深、半人宽的模样。小亮娘一个人跨沟没有跨过去掉进沟里就这样淹死了,她个子生的小巧,正好那会儿田地里无人,等人发现人都飘起来泡浮肿了。

村人一番感慨,人呐,真是生有坡儿死有地儿,好巧不巧,真真应了水沟里也能淹死人的古话。

又是若干年,小亮爹快六十的人了跟着亲戚去外地工地上干活,又是好巧不巧,去了病了,病了死了。又是引起村人一番感慨,人呐,真是生有坡儿死有地儿,好巧不巧,真真应了阎王让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的古话。

我发现父亲的话有些乱套,我推断出事的应该是小亮的儿子。上上个月吧,有一天中午,下班回来我发现茶几上放着一条烟。于是问在自己卧室里的父亲,谁来啦,谁买的烟?父亲说,是小亮买的,上午在小区门口儿碰见了。

父亲讲,小亮对他说,表爷呀你还是我的大媒人呢?我孙子都八九岁了,好多年不见,来来来我拿条烟孝敬孝敬您!旁边就是小卖部,于是非要给父亲整条烟。

我说父亲,那咋不请人家来家里坐一坐,吃顿饭呢?父亲说请了,小亮不肯来,说忙呢,忙着干活儿呢。

事后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我不想占人家便宜,无缘无故非亲非故的给父亲买条烟,我总惦记着有机会还他个人情,比如再遇见小亮在附近干活儿的时候顺便请他来家吃个饭喝杯酒什么的。

我说爹你说清楚点儿,到底是小亮出事儿了,还是小亮的儿子出事儿了,听你说小亮不是在咱小区附近干活吗,他儿子不是在省城干活吗?

父亲叹口气先自责,老了连话也说不清了,是小亮他儿子喝酒喝死了,昨天埋的,我听你桂花嫂子说的。

这桂花嫂子是另一个人物,我们老家一个村的,也不知按啥子排的辈分。桂花嫂子喊父亲表叔,桂花男人喊父亲表爷,而我则喊他们老表、表嫂。

这点儿有点儿遗传,老群爱喝酒,小亮爱喝酒,小亮儿子好像也爱喝酒,而且还是一喝就爱发酒疯的那种。酒喝多了不敢打别人就打老婆。关于小亮儿子的消息少之又少,隐约记得从小就是个小坏蛋,好吃懒做的那种,倒不是十恶不赦的那种。这一点儿倒是跟他老子和老子的老子非常的像。

这种人一般并不招人恨,他们好吃懒做也好,爱发酒疯也罢,总之也伤害不到别人家家,只不过凭空给别人的生活增添点儿街头巷尾的谈资罢了。

父亲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感慨人生无常、叹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啧啧称奇他们去世的都不一般。我心里有个词叫“恶有恶报”却又自责,人家似乎并不恶呀!

老群当个村干部,吃吃喝喝也正常不过,村干部也好、乡干部也罢、不都这样吃吃喝喝吃喝过来的吗?至于说老群当年克扣工分、压压称什么的,还是那句话无官不贪无官不狠嘛!也没超出村官根性的范畴,比起别的还略好一筹呢。

小亮也没有为过村官,大不了属于当年的比较富裕的二代,条件比别人优渥一些而已,不偷不抢更不作奸犯科,哪里谈得上恶?更别提小亮儿子,虽说在村里口碑不算好,终究也没传出干什么恶事。

可苍天,如果有的话,怎么忍心让小亮中年丧父母老年丧子?而且这三个最亲近的人都是以这种非同寻常的方式离世呢!

父亲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闸不住,老婆听了有些心烦,我连忙陪着笑脸打岔跟父亲,好啦好啦,你别管人家咋样,只管自己好好的就好。父亲笑了,肯定是意识到自己的多嘴多舌,于是说,谁说不是哩,我这就出去走走锻炼锻炼身体去。

在家乡,有一个人走了。

他仿佛在我们的议论和对往事的追忆里又多“活”了几分钟。

然而这一切对他来讲已经毫无任何意义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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