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疙瘩排行第三,大名金星字长庚,大哥金仓字余粮,小弟金榜字翰林。
大姐金枝,十六岁嫁给柳寨街鼎盛粮店的小伙计,据说是老疙瘩爹当年总是在饭馆里欠吃欠喝,最后收不了兜,聪明绝顶的小伙计替他买了单,于是娶了老疙瘩美貌如花的姐姐。
老疙瘩姐弟四人除了老疙瘩以外都人高马大、长相气派,唯有老疙瘩是个另类,又黑又丑、又瘦又矮。老疙瘩九岁那年,姐姐刚刚出嫁不久,父亲病故,留下十二岁的大哥和七岁的小弟,还有裹着小脚的娘。一家四口除了种二亩薄田,就是拄棍要饭。后来实在不行,小弟金榜就送给五里开外的同姓家族做养子。
穷人家的孩子受欺负,有人高兴了揍他一顿,不高兴了也来揍他一顿,所以老疙瘩还有两个外号叫垫捶和眼子。有一年大夏天,小伙伴们给老疙瘩在瓜园旁来了一个“老头看瓜”,差一点儿就要了他的小命。
大哥头脑简单不会操心,老疙瘩和娘,在倾尽全家之力,给大哥金仓盖上瓦房娶上媳妇之后,就彻底一贫如洗一蹶不振了。两个人住在三间茅草房里过得不像个人样。眼看年近四十,娶亲无望之余老疙瘩开始思考下半辈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疙瘩翻来覆去前思后想,决定收养一个儿子,等将来老了好给自己养老送终。
想到做到。老疙瘩立马收养了同村同族金广家刚刚满月的小六子。老疙瘩给小六子改名根儿。白天干活老疙瘩把根儿揣在怀里,晚上睡觉老疙瘩把根儿放在肚子上,屎尿拉他一脖颈子一肚皮那是常有的事儿。
根儿跟老疙瘩肯定上辈子就有缘,虽说与亲爹家不过一箭之地,根儿却只跟老疙瘩亲近。根儿没有奶水吃,就指望吃炖鸡蛋糕、冲糯米花、烧红薯活命,老疙瘩在嘴里咀嚼碎咀嚼烂再嘴对嘴喂给根儿。去耕地,老疙瘩把根儿驾在脖子上;去修渠,老疙瘩把根儿带到工地上。早晨起早出工,老疙瘩就把根儿丢在女工棚女人堆里。实在不方便带在身边的日子,老疙瘩会把根儿丢在村上婶子大娘家里将就一下。因此,根儿自小就沾染些娘们儿气。
还没有收养根儿的时候,人们只叫老疙瘩、垫捶、眼子,等有了根儿,人们又给老疙瘩起一个歹毒的绰号:绝户头。绝户头是大家对那些无儿无女鳏寡孤独的人的称呼,老疙瘩明明已经有了根儿,大家却故意这么叫,就是打心底儿瞧不起他、让他难堪。
老疙瘩有气有泪,也只有闷在心里,屙屎攥拳头,暗中使劲儿,一心想把根儿供养的出人头地将来给他出口恶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根儿五六岁大小就已经完全明白大人们的恶意,他要报复他们。大清早跑到小福家门口拉泡屎,害小福老婆一开门踩了满满一脚。半夜里偷偷摸到狗剩家菜园子里,用小刀把南瓜切开一块,屙上屎后盖上,然后天天等狗剩媳妇去摘南瓜吃。
终于等来狗剩媳妇破口大骂。原来她一刀下去切了一桌子黄汤。骂归骂,还是不知道是谁干的。一开始根儿吓得大汗淋漓,不过半个时辰根儿越想越觉得好笑,于是在家笑个不停,直笑的老疙瘩以为他中了邪,抱着他要给他扎针才止住。
根儿打小就能言善辩。老疙瘩跟别人拉板车去南山拾柴,留下根儿一个人在家看门儿。根儿就规规矩矩坐在门槛上哪儿也不去。天黑了老疙瘩还没回来,猪却要跑出去觅食吃,根儿就搂着猪脖子说“猪娃猪娃你别跑,俺爹不在家,你跑远了我管不了”。
秋菊前几天刚跟爹吵过架又来借镰刀,根儿不但不借,还说秋菊是“用到我们屁眼儿都会说话,不用到我们连嘴也不会说话”。
根儿去井里打井拔凉,有人故意刁难他说是他家的井,根儿驳斥“你家的井你搬到你家屋里去,别放在大路旁”。
老疙瘩没事儿总爱看着根儿笑眯眯心里乐开花,根儿就是他的希望他的未啊。
根儿第一次挨老疙瘩的打是为高家的儿子欺负他,老疙瘩气的老泪纵横拉着根儿去评理,结果人家理都不理他,老疙瘩一气之下又给了根儿几下。回到家,老疙瘩搂着根儿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娃儿呀,爹对不住你,是爹无能木囊没本事委屈你了。爷儿俩抱头痛哭好不凄惶。
老疙瘩第二次打根儿是为根儿上学。七岁时老疙瘩送根儿去上学,前面走后面根儿溜回来,老疙瘩想根儿长得弱小,再等一年再上吧。八岁时老疙瘩送根儿去上学,前面走后面根儿又溜回来,老疙瘩狠狠把根儿揍了一顿,一边揍一边念叨着一大堆自己所听说过的关于立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的古言古语,也不管根儿听不听得懂。
上学后,老疙瘩更是干劲儿十足喜上眉梢。大家和老师们都说根儿这娃儿不聪明,可是肯吃苦,总而言之一句话:是块读书的料,爱学习!
有一次根儿在学校和同学闹了别扭打了架,挨了老师的打倒也无所谓,关键是根儿听到两个老师在背后嚼舌根儿:这是谁家的娃子?就是六队绝户头老疙瘩捡的那个野种!难怪呢!坏球的很!
根儿一个人跑到山墙角落里哭,回到家,一声爹字未出口就哭的说不出来话。老疙瘩无论如何问,根儿都不说。老疙瘩急的满头大汗说要带着根儿去学校找老师,根儿这才慌了,说出实话,并央求爹不要去学校。老疙瘩抱着根儿泪流满面,然后告诉根儿:娃儿,一定要给爹争气!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活的比他们强!根儿似懂非懂点点头。
上初中住校,每个星期天回来一次。有一次回家,根儿发现爹脸上、手上都有伤,就问老疙瘩是咋啦?老疙瘩不肯说,经不住根儿再三追问,老疙瘩说前院的老财和他儿子桂子前几天把他按在地里打了,因为他们踩坏了庄稼苗,老疙瘩说了几句老财父子就不依不饶。
根儿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他想为爹报仇,可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老疙瘩一个劲儿安慰根儿,莫哭莫哭,一定要给爹争气,好好读书,考大学,到时候带爹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来好么?根儿点点头,说好!
过了不久,又是一个星期天,根儿回家跟爹去地里侍弄庄稼,刚好又遇到老财父子,庄稼又被他们踩坏了,老疙瘩抱怨了两句,老财儿子桂子恶狠狠的说,你敢再说,还挨(打)!根儿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暗下决心,一定要争气!给爹争气给自己争气!长大后一定要带爹离开这个鬼地方,跟爹说的一样,再也不用回来!
初中毕业根儿完全可以升高中考大学,可是想到爹想到爹和自己在村里受到的屈辱,根儿第一次跟老疙瘩打别,执意上了中等专科学校,这样可以早一日参加工作早一日离开这以后会被自己叫做家乡的鬼地方!
漫长的四年中专学习生涯终于结束了,这期间老疙瘩在村上受尽了村人的白眼和嘲弄,都说根儿参加工作肯定远走高飞不会管他,可是老疙瘩坚信根儿不是这样的孩子,肯定会回来接他一起生活。
根儿顺利的参加了工作,第二年的一天就不声不响把老疙瘩接到县城里。头五年,也就是根儿没结婚之前,老疙瘩从来不提回老家。直到根儿结婚生子,小日子走上正轨,老疙瘩开始在逢年过节时要自己亲自回老家给祖坟上烧纸钱。
根儿其实也明白,爹这是回老家显摆出气呢!因为老疙瘩来县城后就跟根儿说过,自己不要回老家去,以后死了就把骨灰放在西郊公墓里,离得近,根儿和孙去看望起来也方便。
老疙瘩人本来就干净利索,这些年日子过的又舒心,越活越年轻,七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显老,略微装扮一番,俨然一退休老革命老干部。得知老疙瘩老来有福,在县城跟根儿过上了好日子,那些狗眼看人的人都开始转风向。老疙瘩回老家村里再也没有人喊他老疙瘩、垫捶、眼子和绝户头了。那些长辈的或长岁数的畏畏缩缩的亲亲热热规规矩矩喊着老疙瘩的大名金星,似乎为以前的不恭敬感到羞耻。
那些同辈的小些岁数的一张嘴就是金星哥,好像以前自己嘴里的老疙瘩根本就没存在过。人们眼里充满敬意和羡慕。那个打过老疙瘩的老财腰已经弯成九十度,哆哆嗦嗦着央求老疙瘩,金星哥,下次回来有不穿的旧衣服给我捎两件。关键是还有许多人已经没有眼福看到老疙瘩锦衣还乡了,因为他们已经驾鹤西游命丧黄泉了。
于是还在活着的老人们都开始一个劲儿夸金星有福,说什么年青有福不是福老来有福才是福,还别用用心请金星去自己家里吃饭,能请来金星是自己有面子,再者还有想借机敲打敲打自己那几个不肖子孙。
逢年过节回乡祭祖差不多持续了十年之久之后,尽管身体依然杠杠的,老疙瘩却再也提不起回去的热情。因为,村里那些以前待他好的、不好的长辈们、同辈们、老哥们老弟们,先后都一一驾鹤西游,活到九十多岁的人,就老疙瘩一个。
没了那些老家伙,老疙瘩回老家也就失去意义和动力,再往下面的辈分数议数,也没几个人认得老疙瘩这位以前在村子里受尽屈辱后来又广被羡慕得老古董。加之后来人们出门打工,村里根本就没几个人影儿。
老疙瘩每天吃饱玩饿之余,大把大把的时间就是用来在心底默默地回忆过去。老疙瘩想着想着有时候就哭了、湿润了眼角。
有一次被已经五十多岁的根儿看见了,根儿吓了一跳,连忙弯下腰走近老疙瘩身边问道:爹,你咋啦,你哭啥?
根儿的问候把老疙瘩也吓一跳,老疙瘩故作镇静的说,娃儿,我没哭哇!没哭就好,根儿嘴上说,心里觉得有些蹊跷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道,那咋眼里有泪?
老疙瘩慢条斯理的揉揉眼睛、整整衣襟儿说,有吗?才刚大风把眉毛吹倒眼里,人老屁事多呀,不中用啦,没事儿!
没事儿就好。根儿顺着老疙瘩的话说,同时放眼看去。
阳台上的阳光浓的划也划不开,窗外的大树静如处子动也不动,于是好奇爹嘴里的大风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