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花儿姐的儿子亮服毒自杀以后就想提笔写下花儿姐的故事,可是一直没能成文,这一拖就拖到如今,差不多快三十年了。
每次提笔,心里都堵的慌,不知从何说起,不知想说些啥、感叹些啥,又为了啥!
前几天,老家的表叔来找父亲叙旧,不知怎么话题七扭八转就拧扯到花儿姐身上。
表叔说花儿姐把一辈子攒的十四五万块辛苦钱委托表叔的儿子存在镇银行里,前两天去取了一万寄给在远广东打工的孙子根。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辛苦钱、血汗钱,她都快八十岁了啊!孤身一人把孙子养活到现在还在养活着!
花儿姐与我家并不是一个姓,也就是人老几辈都是同村人罢了。说是喊声花儿姐,其实既不是表姐,也不是堂姐,也就是那种撂个棍子打不着、一抓一大把的那种姐姐。
农村有句话叫“辈分论不齐,论齐不亲戚”,说的很精辟。
花儿姐的妈喊我父亲表叔,喊我母亲表奶,花儿姐喊我父母表叔表婶,花儿姐的儿子喊我父母老太。父母让我喊花儿姐的儿子表侄,当然他大我不多,我们彼此从来都是直呼名字。
花儿姐也就一普普通通农村妇女,长得不丑,但绝不美。
花儿姐人很好,鲜见跟人吵架,干活更不用提,简直跟男人一样样的,使牛打耙、套车撵磨,真个是什么都拿得起来放得下。
花儿姐的口碑在村里也是独一无二的好。
尽管村里难免会有些不清不楚、男盗女娼的事情,尽管寡妇门前是非多,但花儿姐自从出生到结婚嫁人,又到重回娘家住下,直到如今可是没有一星半点儿的闲言碎语。
印象中关于花儿姐的头一件事是一天半夜里,隔壁那个我喊张舅母的慌慌张张跑过来拉着母亲就走,说是花儿姐的娘气死过去了,要赶快过去给她扎扎针,让母亲也去给她帮一下忙。
七八岁的孩子,正时玩性大、好奇心重的时候,我一骨碌爬起来光着屁股就撵跟去了。
这位张舅母人特别慈善,略懂些针灸之术,平常村里头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找她扎一针,视情况扎针的地方有肩膀、鬓角、虎口、鼻尖、人中、舌根等,她不要钱的。
花儿姐的母亲气性儿那可真是不一般的大,我亲眼看见她一翻白眼直挺挺往后倒下去,只见张舅母拿出农村纳鞋底儿的钢针,也不消毒,吐口唾沫擦拭一下,照着花儿姐娘的鼻梁骨猛扎下去,随着拔针出来,乌紫的血一窜老高,就听“妈呀”一声,花儿姐的娘悠悠醒了过来,可两眼刚睁开一看,不见花儿姐在身边就又“妈呀”一声直挺挺死了过去。
如此三番五次,张舅母扎了鼻梁扎人中扎了人中扎虎口,直到花儿姐被带到面前花儿姐娘才稳了下来。
是树都有根儿,是事都有因儿。花儿姐为啥要离家出走?花儿姐娘为啥会气死过去?这事儿要打花儿姐婚后开始说起。
花儿姐结婚后不久就怀孕了,大约五六个月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跟老公公生气,老公公就拿扫把打了她。花儿姐于是就收拾收拾东西回娘家。
农村都这样,在婆家不管跟谁吵嘴生气,大多都是要回娘家住几天,等着婆家人来接。遇到那确实怪这女子不好的、娘家人又明事理儿的,也会主动将闺女送回婆家去。
花儿姐回娘家后,婆家人来赔礼道歉,甚至请了村里有头有脸儿的领导来说情,花儿姐娘就是不答应花儿姐回去。后来婆家给花儿姐专门另盖了三间一色青砖瓦房、两间一色青砖灶屋。
花儿姐娘还是不同意花儿姐回去。
花儿姐在娘家生下了亮,从此就住在娘家再也没有回婆家。
后来的故事就越来越悲催,当然觉得悲催说的是我们这些局外人,至于花儿姐和花儿姐娘是怎么看那可不一定!
常住娘家也不是事儿。凭着花儿姐的好德性,带着孩子找个未婚的大龄青年那都不成问题。少不了有媒婆隔三差五就上门儿提亲,可经不起花儿姐娘动不动破口大骂,说好女不嫁二夫。
回又不让回,嫁又不让嫁。花儿姐就只好一直在娘家住下了。而花儿姐的那个男人后来就神经失常了,花儿姐婆家与我村也就十来里地,精神失常后的花儿姐男人隔三差五会跑过来偷偷看看他的儿子亮。
花儿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大弟弟结婚分家出去了,二弟弟、三弟弟不久也结婚分家出去了。花儿姐就带着儿子和父母以及单身的瘫子大伯算一家。
头些年还没有什么,后来随着父母、大伯越来越老,儿子亮越长越大,这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了,屋里屋外重活儿、累活儿基本上全靠花儿姐一个人张罗,弄的有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凄惨。
明面上,花儿姐的三个弟弟倒没有表现出不养活父母、大伯的意思,到底是花儿姐的父母一门儿心思只肯跟花儿姐过,还是花儿姐自己只愿意跟父母、大伯一起过没有人弄清楚个中缘由。
亮也继承了花儿姐吃苦耐劳好脾气的德性。记得那时候不论是割草、拾柴、捡庄稼,亮总是起早去约了我作伴,再不有空就背个粪筐到处拾粪上自家地里作肥料。
亮之所以只愿意找我搭伴儿,只因为我们有点儿同病相怜,他是母亲生在娘家的带肚娃儿,我是爹妈拾来的养子,在农村这都是低人一等的罪过,遭人白眼。
慢慢的,知道了花儿姐和她娘在某些方面的禁忌后,村里再也不敢提花儿姐嫁人和分家的事。
不知不觉就到了亮娶媳妇的时候。靠了娘俩不错的名声,尽管一贫如洗,亮还是如期娶上媳妇。
这媳妇也算不错,养活婆婆自然不在话下,对外甥子养活姥姥、姥爷、大姥爷虽说有意见,但也没有太排斥,日子就能这样一天天不紧不慢的过着。
日子一览无余的来去,但日积月累的矛盾慢慢也逐渐爆发出来,小两口儿养活四个人,其中三个人不论是按法律还是按农村的老规矩他们都不是第一赡养人。搁谁也会有意见。
逢年过节遇到钱紧的时候亮的媳妇难免会拿这个养活一大家子人来说事儿,可亮也是个大孝子,跟花儿姐提过两次后见不起作用就再也不提了。
亮心里的苦,从来不说,从来不说的苦,就更苦了自己的心。
那年冬天,村里组织去外乡出工修水渠,中午就地儿休息,亮撂不开面子跟别人一起玩扑克牌,人家玩两毛的,亮只肯玩一毛的。结果还是输了两块钱。
家里本就不宽裕,出门带的钱更是有数,出工回来亮的媳妇三问两问亮就全招供了。
于是亮的媳妇就数落亮,咋能跟别人家比,别人喊你玩你就去玩?别人最多养活父母,你都养活到姥姥、姥爷、大姥爷头上去了,一个钱儿恨不能掰做两半花,现在自己又快生孩子了,花钱的地儿多着呢!你还去玩扑克牌?!
按说亮的媳妇说的也在理儿,可是亮一个大男人也要要面子呀,背地儿里大家都叫亮“老扣”或“抠门儿”,出门在外亮常常是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可在那个人哄哄的场合实在是抹不开面子呀!
亮越想心里越苦,连个诉说的人也没有,没有父亲,没有亲兄弟亲姐妹、没有堂兄弟堂姐妹、没有大伯、小爹、姑姑之类,甚至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朋友,大舅舅、二舅舅两家早搬走镇上住了,小舅舅一家也不多来往。
说没处说,劝没人劝。
亮趁着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熟了,一个人拎了瓶农药当酒解愁,靠着柴禾垛睡着了。
一家人自然是哭的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奇怪也没有互相埋怨,也许都认为这就是命吧。
亮的媳妇比亮小几岁,当时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守寡是不可能的,别的不说,就凭这身后的姥爷、姥姥、大姥爷她凭啥要留下来呀!谁个又凭啥要留人家下来!?
亮的媳妇也算厚道人,生下了遗腹子,待亮过了三周年,才再嫁人。
亮的媳妇提出来把孩子带走,嫁的那家也同意,可是花儿姐不同意,花儿姐跟她娘一样样的毛病,哭的有一声没一气儿的,不知道哭死过去多少回。
不要说村上人,就是她那亲弟弟们也劝她,让人家带走吧,你都五十多奔六十了,咋养活孙子呢!隔代养能教育得好吗?
看实在拗不过去,亮的媳妇走的时候留下1000块钱对花儿姐说,妈,你放心,从今后娃儿只当没有我这个娘,我绝不会来找他让他分心,只要你在一天,我就一天不露面儿、也不认他。
其实花儿姐尽管当年没有回婆家,可亮姓的还是婆家的姓,这孙子自然也是。因为自己,丈夫疯掉了,花儿姐当年替丈夫留下了亮,现在亮走了,花儿姐再次替丈夫留下了根。花儿姐给孙子取名叫根。
后来,后来的后来,花儿姐慢慢送走了大伯、父亲、母亲,就和这唯一的孙子根相依为命。
日子的艰辛难过自不在话下,仅说一项,庄稼收后要晒,百十斤的袋子花儿姐怎能搬得动,也不能天天请人或求人帮忙吧,花儿姐就用个小箩筐,一筐一筐的、一步一步的挪到晒场上。
不要说村上的老年人,多少年轻少壮平常嘻嘻哈哈的半大小伙子每每看见花儿姐劳作就大把大把的掉眼泪,太不容易了,村里没有帮扶过花儿姐的人应该没有几个。
根小学毕业就读不进书,在村子里混到十六七岁就跟着村上人出去打工,不怎么好好干,这么多年都快奔三了也不见给过花儿姐钱,反倒是花儿姐口里攒肚里暖的偷偷存下了十几万!
听表叔说,不论是村上的还是方圆十里八村的小偷来了都不偷她家,说偷她家,那是要遭天打雷轰、死后不得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