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平时很少说话,一说话便是一声吼,所谓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那种。生活中他喜欢用反问句,比如你问他,今天要不要下地干活啊?父亲不会跟你说“要”或者“不要”,他会反问你说“你说呢?”按他的逻辑,下地干活是理所当然的,这个问题不应成为问题,问这样的问题是不当的,不明智的,甚至是愚蠢的。父亲也不懂交际,晚年时,主粮种得少了,他和母亲会种一些经济作物,比如花生,成熟时他们两人会连夜把花生摘下来,一早就坐中巴车,将花生挑到温州安澜码头的“十三层”那里卖。“十三层”是一个专门为永嘉农民和温州商贩提供方便的临时交易场所,一些贩卖花生、红薯、板栗的商贩在应季的时日里,去收购农民刚刚运到的新鲜货。“十三层”后面的一条弄堂里住着一个老婆婆,她类似于中间人,农民和商贩谈成交易价格后,老婆婆会拿出杆秤,将货物过磅,然后收一点交易手续费,如果当天这些乡下来的农民没能将货物全部卖出,而需要过夜时,老婆婆还会免费提供一些棉被让他们过夜用。我的父亲是“十三层”的常客。每当父亲到了“十三层”,我们在温州的几个兄弟姐妹都会跑过去帮父亲卖东西,确切点讲是去看父亲卖东西。于是我们常常会看到这样的一个镜头:商贩要买父亲的花生,问:“老师伯,你花生卖多少钱一斤?”父亲黑着脸回答,“3元。”商贩还价说:“这个花生三元贵了,2.5元吧?”不卖。”父亲回答很干脆。于是商贩开始在袋子里翻腾着花生,一会拿起一颗花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指尖夹住,然后使劲捏一下,看看是否够饱满,一会又抓起一把放到鼻子下来闻一下。这个时候父亲的脸就会渐渐地暗下来,接着就带着愠色,一把夺过口袋冲商贩吼道:“不卖给你了,你走,翻来覆去的,看着烦。”第一次来的商贩会不习惯,觉得这样卖东西是很奇怪的,结果商贩会很没趣的走开,或许是被我父亲吓走的。而有些老主顾,知道这个“流程”,所以就笑笑,继续挑挑拣拣,最后达成一致,愉快成交。
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庄稼人,他夏天下地干活从不穿衣服,全身就穿一条裤衩,连鞋子也极少穿,嫌热。他的脊背被太阳晒得油光光亮锃锃的,像常年被车轮滚过的铁轨,又像是在他背上浇了一层桐油,雨水打在背上,会被立刻弹起,根本留不下什么水的痕迹。他全身只有屁股是白的,他洗澡的时候,屁股会呈现出裤衩的模样,十分的醒目。
父亲是方圆十里八乡内出了名的种田能手,尤其是插秧。快,直。吸烟是父亲的唯一爱好,他会时常点着自制的土烟,坐在门槛上,默默地吸进又吐出,晚年的时候,父亲也吸纸烟,但一个人默默地吞云吐雾的习惯没变,尤其是我母亲去世后的几年里,时常看到他的眼角里噙着泪,我们不问,他也不说。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对于我父亲的离世,我一直很烦,从未释怀。因为我认为父亲的死,是跟我们平时的疏于管理有关。父亲患有多种基础疾病,高血压是其中一种,我只知道他在吃药,但不知道吃的什么药?是不是有效?是否有按时吃?看他平时吃饭走路干活都与常人无异,我们想当然的认为他不需要我们干预更多,有些致命的疾病隐患也就忽略了。他独自一人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自己烧着吃,有时候碗筷发霉了都不知道。打麻将是父亲的另一个爱好,学会打麻将这门技艺是很晚的事了,他年轻时只会推牌九,什么天杠、地杠、天九王随口就来。推牌时父亲将两张牌叠在一起,先打开一张,左手紧紧地捏住不让人看到,右手大拇指按着打开的那张牌慢慢推下,待另一张牌完全露出“真面目”时,父亲大喊一声“天杠,”赢了,于是就收桌子上的钱。父亲在他刚刚学会打麻将的那段时间,就像刚刚拿到驾照的人,总是想法上车摸摸方向盘那样,只要有伴,他就要来几局。尽管每次都输上几十元钱,但我们都还一直鼓励他玩,觉得几十元钱输得起,图个开心,父亲开心了,我们做子女的也就开心了。找不到玩伴时父亲会下地种点菜,偶尔去我母亲的坟头站上一会。我们几个兄妹,经常送一些鱼肉给他存冰箱,电话天天没断。
父亲是80岁那年走的,年龄上讲,我们可以接受。但是走的方式,我们无法接受。我们觉得父亲是不应该这样走掉,至少得留句话给我们,可惜父亲没有。父亲出事的那天,为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雾霭沉沉的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早上九点多钟,我接到叔叔的一个电话,一开口叔叔就说:“你爸摔了。”对于习惯接多了类似内容的电话的我,当时我就预感到,一定出大事了。果然,叔叔的第二句话是“听说摔得蛮严重的”。我将车子停到路边,开始做思想准备了,我第一个准备就是要接受“父亲可能没有救了”。尽管自己经历过太多的事情,见惯了人生的生离死别,也经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情考验。然而,当再一次的死亡临近时,即便再成熟的心理,也会产生一种无助的恐惧,将人压抑到窒息。我身在市区,父亲的情况无法目睹,一种泰山巍然却无所依凭的孤独与落寞感袭得我浑身颤栗。真正的绝望,从接听第二个电话开始,第二个电话是邻居打给我的,他说我父亲现在已在车上,正往市区医院送,邻居说,父亲从摔倒那一刻起,人就没有任何意识了。是后脑勺着的地,身上没见有血。父亲是自己摔倒的,是在推着一辆独轮板车倒着下台阶时摔下来的。
陪同护送我父亲来市区医院的还有我的一位堂姨,堂姨途中打过一个电话给我,说看到我父亲睁了一下眼睛,并看了一下周边,只是没说话,堂姨还说“可能还有救”。我不知道这是堂姨在宽慰我而编的一个谎言,还是我父亲真的是在做最后努力,临死前想寻找是否有他的子女在身边。遗憾的是父亲没找着有他的子女在身边,因为他的七个子女全部都在外边。事故发生时,家里只有老父亲一个人。
我们分头行动,父亲由我邻居直接送温州附二医,在温州的兄弟姐妹自行赶往医院,我到达医院的时候,父亲已在急救室等待抢救。或许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没有认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父亲被送到医院了,在市区的我们都是后到的,这点,再给我们增加了一个自责的因素。
我目睹了父亲死亡的全部过程。
仰面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右手搭在额头,像似在聚焦视力,寻找他的子女。脸色正常,样子很安详。我喊着爸爸,第一个动作是搭他手上的脉搏,发现有脉动。父亲没有任何反应,手摸起来冰凉冰凉的。医生安排先做头颅CT,我们急急忙忙将父亲推进拍片室,工作人员告诉我说,脉搏太弱,无法拍片。我没有言语,我只默默祈祷,祈祷父亲脉搏大起来,然后检查显示还有救。可是父亲没有理会我,没有理会在场的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依然平静地躺着,似乎睡着了一般。父亲被推回急诊室等待CT条件的时候,心电监测到一条微弱的小曲线,听到护士大喊“快胸外施压”,于是电影里看到的一幕,在我父亲身上施行了。两个像熨斗一样的东西,分别砸向我父亲的左右胸的骨头上。一会心电监测图线开始变曲。达到拍片条件了。父亲再次被推进CT室。很快完成了检查,医生从电脑上调出图片看了一会就喊哪位是家属了。
医生宣布:不具备开颅条件,开进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医生说里边全是血。我们这边还在理解医生的话,那边父亲已经被剃了光头。医生让我们赶紧做决定,是现在就运回去还是等医生宣布医学死亡后运。两者处理方式不一样。心有多么的不甘,没有亲身经历,根本无法体会。我们雇了一个特殊车辆,将父亲运回老家。一路上我们不停地喊爸爸。父亲一概不予理会,像似从来就不曾认识,决绝、而又无情。
父亲回到了生活了80年的家,8小时前,他以生的方式站在自己的故土上,8小时后,他则以死的方式回来,中间只带着他的灵魂,在市区走上一遭。阴阳两世,如此简便。
我们默默地坐在车里不下车,我们还无法接受父亲就这样没了,至少要先救一救吧?弟弟发现父亲身上还有温度,不认为是死亡。他提议再运回温州,换所医院救一救,妹妹说,父亲看起来还很好,有必要去一医再救一下,或许就能捡回来一条命呢?我知道他们不甘,我也不甘,于是我拍板同意,于是我们又风驰电掣的将父亲送到一医。没有奇迹啊!在附一医,医生连续进行电击心胸复苏救治,均不见效,最后医生说,胸骨都击断了,你们还是拉回去吧,二十分钟没拉走就要另行处理了。
绝望、不舍、不甘、不信,统统涌上心头,我们不知道哭,默默地,将父亲再次拉回了老家。
父亲被安排在特别设置的木板床上,在等待着其他几个子女的回来。我守在床头,不时的去摸父亲的额头,冰凉冰凉的。此时的父亲,双眼袋已经充满淤血,样子很难看。
就这样,父亲没了,我不愿意相信。我始终幻想着父亲突然从棺材里坐起来,然后揉揉眼睛怒斥“孩子们,你们干嘛呢?为什么把爸装进这个恐怖的家伙里边?还把周围布置得这么不吉利,快扶爸爸出来。”我一直对自己说,父亲真这样做了,我会一点都不害怕,我会跑上去扶起他,喊一声:“爸,你吓到我们了,我们以为您不要我们了。”直到六天后,父亲被拉走去火化,我才彻底承认,父亲不会再回来了,父亲也不会从棺材中坐起来了,因为骨灰是没有人形的,骨灰是不可能“坐”起来的。那天凌晨,我哭喊着将父亲送出村外,几个小时后又哭喊着把父亲的骨灰迎进村里。再哭喊着将父亲的骨灰埋进母亲的身边。
父亲,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一定认真对待您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