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屋前的一片空旷地上,长着三颗松树,它们呈直角三角形的三个点分布。三颗树的生长点高低不同,但一样挺拔。笔直的树干直插云霄,像是撑着老家的整个天空。树顶的枝条,不疏也不密,常年青翠的松针,均匀分布而又错落有致,冬天大雪的时候,松针上的积雪,像一丛丛白色的鸡冠花,风起时,积雪簌簌随风而落,没来得及到达地面,雪便化成了水。小时候的我们,最爱站在树下,看雪从树顶飘落,没风的时候,我和伙伴们一起用手掌击打粗大的树干,试图引起树的震动,将树顶的雪击下来,无奈松树兀自嵬然不动。我们也曾试图爬上树顶去摇,大人们说这三颗树是村庄的风水树,它们护佑着我们村庄一年四季的风调雨顺,不可亵渎,其实,就算让我们爬,我们也爬不上去,三人合抱粗壮的树干,无法抓手。
老家将近有十来年时间没下过雪了,最近半年来,连场透雨都没有下过,大地干燥得很。前些天回老家,无意间发现屋前的那三颗松树不见了。那么粗,那么高的三颗松树怎么会突然没了呢?偷伐是断不可能的,区区几颗松树值不了几个钱,运输成本高,还要闹很大的动静。我向常年在老家的一个少年朋友阿华打听情况,他告诉我说几年前,松树得了虫害,由于没人懂得治理方法,这三颗伴随着村庄的建立而成长起来的松树逐渐没了生命力,政府为了不将这种病虫向其他树木传递,要求村里统一将得了虫害的松树砍掉,斩断传播链,所以就于前几个月安排人把树砍倒了。我问阿华砍倒的树在哪里?阿华说树砍倒后就烧掉了。我循着小时候走过的小径,找到了那棵松树生长的位置,望着那尊被电锯切平了的树桩,顿时勾起了我少年时的一幕往事。
那年我家盖房子,需要大量的石块。父亲请来了石匠开岩取石。开岩点就选在离松树不远的一座岩壁上。石匠先在岩壁上凿出一个深一米多的小孔,再往小孔内填炸药,最后用雷管引燃炸药,爆炸产生的巨大杀伤力将岩壁崩开,崩开的石头大部分还是很大,石匠再将已经脱离开岩壁的大石块,用凿一小块一小块地再次凿开,分割成大小适中的石块后,由父亲与我抬到屋基上,每次炸开的石量有限,钻孔炸岩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了两个年头。
石匠钻孔没有机械,人工钻起来很费时费力,大半天也只能钻二三十公分深,而且还需要小工做帮手,几个人劳作累了时就去松树底下歇息。夏天,猛烈的阳光照射下来,松树粗大的树干影子就是我们的遮阳伞,我们可以躲在树影下喝口茶;秋风起时,我们可以把树干当挡风墙,躲在墙内抽根烟;冬季,又可以躲过刺骨的寒风,站在背风而又有暖阳的光线下搓搓双手,跺跺脚。
松树底下的一块平整的土地上,被我们用扁平的石块摆起了一张稍稍高出地面的石桌,那是我们用来摆放饭菜,吃饭用的,因为离家远,为了节省时间,每天的点心都是母亲送到松树下来,摆在石桌上,石匠用完餐后母亲把碗筷收拾带走,而石匠则又立即投入到工作中去。
松树给予我们最重要的另一个作用还在于它能挡住石壁被炸药崩开后飞出来的部分小碎石。开岩取石是一项不算小的工程,需要蛮力和技术兼具,作业人员还需时刻关注现场情况,特别在点燃雷管,引爆炸药后,人不能离开现场很远,又不能离炮眼很近。离远了,现场实时状况不了解,躲近了,碎石飞起来对安全造成威胁。这个时候松树便成了石匠安全的保护神。多数情况下,我们做帮工的会提早离开现场,躲到较远的,有山体掩护的位置,确保安全,而松树的树干则留给石匠一个人。他在点燃导火索后跑到松树干后,紧贴树干,屏息宁气,待到“蹦”声响起,看零星碎石落到地面后,石匠便一声哨响,告知其他人员,危险已经解除,于是我们纷纷从远处跑来。
春去春又来,花谢花又开,两年后,我家的房子也盖起来了,石匠也完成了他开岩炮取石的任务,带着几根钢枪和铁凿走了,但那棵松树依然高高矗立,为老家的五谷丰登和风调雨顺继续担负着它的守护使命。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被虫害侵蚀,直至被烧毁。
或许树和人有其相似之处,从出生到老死,都要历经春夏秋冬的四季轮回,历经风霜雨雪的吹打,同样要经历生老病死。但树之与人的不同点在于无论大自然对它百般摧残,它都昂首挺胸,始终如一的面对,从不屈服;夏天的烈日当头也好,寒冬的大雪压枝也罢,它依然不卑不亢,兀自挺拔,顶天立地;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树始终站立在大地之上,望苍天而思,思天之广袤,望大地而想,想地之辽阔;树之人不所及者,还在于它的不问出处,悬崖峭壁中、山坡沟壑上、荆棘灌木里,给它一方泥土,便可独自生长;百年风雨侵袭下,即使在疾病缠身,生命即将陨落之时,也不见树发出一声呻吟,叫一声苦,喊一声累。想比之下,人类就幸运多了。人类面对外界的各种伤害,总是有许多应对之法;人之于树,也矫情多了,人类打从出生起,就不停的在前行的路上忙碌。忙学习、忙工作、忙成家、忙成就。为生活,为理想,大家急不可耐的往前赶,为此,人类还常常是忽视现在,甚至是忽视健康、亲情和友谊,而去追寻一个谁都无法承诺的未来。大家都被生活的急流裹着,毫不停息的往前赶去,越来越失去了自我,甚至有的变得面目全非。
少年朋友阿华待我看过松树桩回来后,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这几颗松树被砍掉真是可惜。他还说接下来也不知道屋前有哪几棵树能成为家乡的风水树,言语间透露出了隐隐的伤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