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键提着一个人力三轮车的坐垫,垂头丧气的回到他租住的竹篱笆时,他的妻子倪红正在杀鱼。倪红放下刮鱼鳞的剪刀,投过来一双失望的眼神问:“车子又被扣了?”丁键将坐垫往地上一扔说:“他妈的,就差一点点,再给我一秒钟,狗日的黄皮(管理城市穿制服的人)就抓不到我了。”
丁键两夫妻是湖北人,一年前经老乡介绍来温州,买了一辆无证无牌的人力三轮车跑运输。天天跟做贼似的,东躲西藏,生怕被城管人员抓住,他这种车当地人叫白卵车,管得很严,一般丁键都只在早上公家人没上班,以及晚上公家人下班后才敢出去接生意,平时基本不敢骑出去拉客。两夫妻租的是180元一个月的竹篱笆房子,四面是竹子材料,顶棚是油毛毡,房子内通水通电,没再有其他设施配置,条件虽然艰苦,但是,只要三轮车拉客生意顺利,一年下来也还能攒到一点钱。只是,丁键的生意好像不太顺利,算上这次,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已经买了六辆三轮车,每次都是等他差不多积攒了一千多元时,就提着个三轮车上的一个坐垫回到家,跟倪红说,自己的车又被扣走了。坐垫是三轮车上唯一一个可以活动的部位,丁健说,把坐垫拿回来虽然也没什么用,但这样心里舒服一些。不能把一个完整的三轮车交给那些管理者。
“阿键,你说咱们运气怎么这么差呢?隔壁那个老陈,也是骑白卵车的,他一天到晚都在外边跑,都没听说车子被扣的,他去年一年给家里寄了一万多元。”倪红满是羡慕地说。
“可能我天生就不是骑三轮车的人,这次的事一定是那个乡巴佬搞的,也怪我,如果当时我不去向他要这一块钱,可能就没事。”
“什么情况?你车子被扣跟哪个乡巴佬有关系?”
丁键把地上的几个坐垫并排摆成一行,自己躺了上去,双手枕着后脑勺,右脚屈膝,左脚搭在右脚膝盖上,望着黑乎乎的顶棚,向倪红说起了今天的遭遇。
早上六点没到,天刚蒙蒙亮时,丁键踩着刚买不久的三轮车,去安澜码头接生意。安澜码头在温州望江路,轮船是从永嘉瓯北开过来的,两地隔着一条浑浊的瓯江。每天第一班从瓯北码头开过来的船上,大部分的乘客是永嘉农村里的农民,他们挑着自己种的花生和番薯,一早从自己的家里坐头班车来到瓯北码头,再乘轮船到温州安澜码头,然后挑到望江路上的“十三层”大厦后面售卖。丁键就是趁这班船上需要雇车把东西送到“十三层”的人多,所以每天起早到这里拉生意的。
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汽笛声响起,在码头等候多时的丁键,第一个踩着三轮车冲到一位刚刚从船上卸完货的老农面前,问是否需要三轮车?常年的揽客经验,丁键能精准判断出谁会是自己的客人,他这次看到老农面前摆着四袋的花生,料想老农不太可能用肩膀挑,所以,一上来就问是否需要车子。果然,老农说需要三轮车。
丁键赶紧从车上跳下来,把老农的四袋花生提上车,放在乘客放脚的位置,老农随后坐上了车,用双手紧紧拉住四袋花生,三轮车就向“十三层”骑去了。
安澜码头离十三层大约两公里的路程,骑三轮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按理说这趟生意没什么悬念,人和货拉到后,双方一手交钱,一手卸货就可以各自说拜拜了,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交钱这事上。
三轮车到达“十三层”后,丁键卸掉车上的四袋花生,老农慢慢地解开外衣的纽扣,将右手穿过里边一件绒衫的领口,伸入贴身的一件发黑的白衬衫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包,他颤巍巍地将布包一层一层地翻开,接着用右手的食指在舌头上沾了沾口水,在一叠零炒中抽出一张5元纸币递给了丁键。
“老师伯,要六元。”
“我不是第一次叫车,每次都是五元的,你怎么比别人贵啊?”
“你之前是不是只有两袋东西?两袋东西我也是五元,你今天有四袋,重了很多,我只加收你1元,你没吃亏的。”
“刚刚坐轮船时,那个卖票的女的就要我多买一张票,现在你又叫我多加1元,坐轮船还有其他人一起,没办法,我只有多补一张票,但是你这个三轮车,我是包车的形式,你没道理要求我加钱。”老农说得有条有理。
“包车是没错,但包车也要看重量的嘛,四袋花生都有200多斤了,我踩起车来很费力啊!”
老农就是不愿意再多付一元车费,丁键怒气冲冲地站在原地没动,双眼咄咄逼人地望着老农。老农避开丁键的眼睛,自顾自的整理起了花生。
巷弄里负责将货物过秤的老太婆,看看情形不对,赶紧走上前打圆场说:“和气生财,一块钱也不多,骑三轮车的也不容易,我知道的是重量超标时,多给一元车费也是有的,你就给他吧,一会过秤时,我这边的“利是钱”少一元吧,这样你也没损失。”
老农抬头看了看老太婆,又看了看三轮车夫,心不甘情不愿的再次重复着先前的动作,抽出一张一元纸币,气呼呼的往丁键面前一扔说:“拿去吧,骑白卵车也这么牛?”
丁键没接住钱,想发作,但又忍住了。他默默的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元纸币,跨上三轮车,调转车头往望江路上的一颗榕树方向骑去。
丁键最后跟倪红补充说:“我回头看那个乡巴佬时,恰巧发现他在用老太婆家那台放在窗台上的电话,一定是那个乡巴佬投诉了我,把城管叫过来了,我没骑出多远,就被半路上冲出来的城管抓住了,车子就这样被扣走了。”
倪红听完丈夫讲的故事后,叹了一声说:又要买车子了,才刚刚存了1000元,说完端起刮完鱼鳞的几条鱼,出门冲洗去了。
倪红心里总觉得奇怪,一个乡下人,怎么会知道城管的投诉电话呢?她纳闷归纳闷,但也没有明问,因为她知道丁键的脾气不好,尤其是在这样车子被扣的情况下,人家本来心情就不好,问多了容易吵架。
倪红很早就听说,望江路上有颗大榕树,榕树下每天有人玩牌,有几个骑三轮车的人是那里的常客,他们往往把车子停在一个隐蔽的巷弄里锁起来,然后去玩牌,饭点到的时候就散,饭后又不约而同的汇聚一块继续玩牌。午饭过后,倪红跟丁健说,你去了解一下,看哪里有卖二手车的,要不咱们先买辆二手车骑骑,买新车好像钱还不够。倪红待丈夫出门后,她想去大榕树那里看看,反正也不远,闲着无聊,丈夫车子被扣,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出去走走权当散散心吧。
她来到榕树下,果然看见有四五个人在玩牌,她在旁边站了一会,有四个人在玩一种叫“二八杠”的赌博,有一人在“飞注。”“飞注”的人没有摸牌的,他把一张十元的纸币押在顺门位置,对庄家说:“老刁,你该输点钱出来了,早上你把阿键赢惨了,听说人家今年已经输掉了六辆车。”那个叫阿刁的人说:“那能怪我吗?是丁键他自己押太大了,他想一下子回本,运气又不好,之前他欠我一千多了,只好用车子还了。”倪红听到这里,只觉得一阵眩晕。
她哆嗦着双腿,来到不远处的“十三层,”那里的老农正在收拾蛇皮袋,旁边一位看起来像是老农儿子的年轻人说:“爸,你以后来这里的时候,不要到的当天给我打电话,你要早一天打给我,这样我可以去接你。”老农说:“你上班也辛苦,爸想让你多睡一会,这不,爸早上一到就给你打电话了,来得及。”
倪红望着这对走出“十三层”的父子,心里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