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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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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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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叔

父亲有六个兄弟,五叔是我记忆深处无法抹去的一位叔叔。

五叔对我最好,他给我吃过小蛋糕,那年小叔家盖房子,八十年代的农村房子都是木头结构,当架构在屋子最顶端的那根所称栋梁的大木头被木工榫卯完毕后,房屋就算结顶了,随之就是钉椽,铺瓦,房子很快就有了雏形。上梁那天通常会举办一些仪式,购买一些糖果分给现场看热闹的人。五叔在现场帮忙,那天他负责去溪口乡政府所在地购买糖果。蛋糕属于高档零食,不在分发范围,五叔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他从十里外的溪口回来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蛋糕,给在场的小孩每人掰一点,我是其中一个,那年我八岁,生平第一次吃到蛋糕,那个甜,那个糯,真让我回味无穷。从那一刻起,我就感激我的五叔,是他让我尝到了人生的甜味。

五叔身材矮小,但很精干,走路总是斜着一边身子,像一个跛脚的人,但他并不瘸,他一双自带微笑的小眼睛,给人第一印象就是善良,他是我奶奶的第五个儿子,奶奶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人多穷得没饭吃,一年中经常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五叔到了婚娶年龄时,奶奶无力为他娶媳妇,那个时候,村子里但凡娶不起媳妇的男人,都会想办法去外省更穷的山区,带一个媳妇回来,这几乎成了一种“风尚”,也似乎是一个男人的使命,为父母亲排忧解难的使命。五叔三十多岁的时候跟着我的一位堂叔去了湖北,在建筑工地上有意结识了一位女工,并顺利将女工带回了家乡,从此五叔有了妻子。

在众多叔叔姑姑当中,五叔对我们最好,五叔不像其他叔叔,不歧视我家里穷,不排斥我们,更没有与其他叔叔联合起来欺负我们,这是我母亲的看法,母亲经常跟我们说:“这么多人还是你五叔最好。”我也这样认为,别的不说,光是五叔见到我爸妈时,那声爽朗的“大哥大嫂”就让我感觉自己找到了亲人,既有安全感,也有一种遇事有亲人帮衬的自豪感。小时候大家都穷,没有什么东西你来我往的送,大家也不会去计较你有没有给我送礼,但是嘴巴长在自己身上,嘴巴响亮一点,多喊一声亲人,自己没有损失,对方却感觉很温暖。五叔就是这样的人,他每次经过我家门口时,总是带着微笑,探头探脑的冲我父亲母亲喊大哥大嫂,然后随便聊上几句再离开,很亲的样子。我们家族人多,关系复杂,几个条件好一点的叔叔婶婶总容易聊得来些,她们会经常聚在一起聊别人,我母亲往往不是“圈内人”。我们做小孩的不懂大人们的世界,只是单纯的认为只要他们之间有说笑,有问候就是关系好,别总是拉长着脸,还吵架、打架。有一年,我家建新房,因为宅基地的事情父亲与他的另一个堂兄弟起了纠纷,对方两兄弟拿着锄头赶到我家门前,拿锄头砸地,声称只要我父亲敢跨出门槛,就打死。我们几个小兄弟恐惧地睁着眼睛,躲在父亲身后,母亲拉着装模作样要冲出来同样声称要打死对方的父亲,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的五叔赶过来,像对方的两兄弟那样团结,与我父亲站在一起,起码能给我们壮壮胆,可惜五叔那年没在家。

五叔为人友善,见人总是乐呵呵的,二十世纪初期,我们村的村长要换届选举,村民们想选举出一个新村长来。五叔在一部分人的鼓励下,特意从外省回来参加选举,他学其他候选人的样,兜里揣着几包香烟,心神不定的拜访了他自认为有把握投票给他的选民。从没喝过酒的五叔,也强装自己是“场面上”的人,也端着酒杯闭着眼睛将杯子里的酒喝干,几场“活动”下来,终于熬到了选举日,五叔忐忑不安地坐在计票室里,看着唱票人唱着票,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落选。他哪里知道,中国的“农村政治”哪能是他玩得转的?拜访选民怎么能是几支香烟的事?他想简单了,也天真了。

落选后的五叔,一蹶不振,在村里认为自己好没面子,他认为不但很“塌台”,还得罪了另一个当选的候选人,一时没想开,躲到另一个乡镇,去菜场卖菜了。

五叔卖的是一种我们当地叫“淡白生”的腌制菜,其原料是海里刚打捞上来的小带鱼和萝卜丝,辅料是一种酱料,三种材料拌在一块,加点白糖和味精,腌制三五天就可以吃了。他起先是从批发部批发过来,再拿到菜场门口卖,后来,他学会了自己制作,这样利润就高了些。但是这个菜由于是腌制品,很咸,会吃的通常都是一些老人,所以生意不是很好,再加上他舍不得租菜场内的摊位,每天只能蹲在菜场门口叫卖,所得利润勉强可以度日。

五叔赚不到钱,自己就省,平时自己舍不得买菜吃,一天到晚就吃自己腌制的“淡白生”,长期大量的摄入,又没有其他营养跟上,五叔的身体出了状况。一年之后,五叔回到老家,看上去脸色黑紫,走路总是一只手按着肚子,父亲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五叔说肚子胀胀的,有隐隐作疼。父亲叫他去医院查一下,五叔说没什么好查的,可能也就肠胃炎之类的小毛病,熬几天就会好。其实五叔的这个状况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他舍不得钱,没去医院。

随着五叔的病情发展越来越严重,在五婶和其他家人的强烈催促下,五叔去医院做了检查,肝癌晚期。那天五叔从医院回到家,神态非常平静,遇到村里人时依然带着微笑打招呼,只是他的腰弯得更甚了。我在温州收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五叔情况不乐观,我立即请假回到了老家,去看五叔。他躺在床上,面对我们这些侄儿的探望,五叔没有涕泪交加,他平淡的与我们交流着,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的去日不多了,与其怨天尤人嚎啕大哭,不如平静面对,病是自己得的,也不是自己故意耽误就医,而是自己没钱去医,要怪就怪自己太穷。

五叔很快就走了,次日我在回温前再去看了一眼他,他躺在床上像熟睡了一样,走的很安详,这一年他才五十出头。

二十来年过去了,如今,每当我吃到小蛋糕,便会情不自禁的想起五叔来。我知道,自己吞到肚子里的是甜蜜,浮上脑海的却是苦涩。希望在我小时候唯一给过我安全感的五叔,在世界那头,活得快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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